清末民初年,仅有20岁的左世玉携妻背井离乡,从浑源凌云口辗转来到应县东辉耀“福成堂长工院”讨生活,就此安落下来,单根独立,他乡成故乡。他决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自己的长孙左洪福能够造福一方百姓,杏林春暖,悬壶辉耀。
悬壶志
初次走访左洪福,还未进村时,乡卫生干部介绍说这是一名年轻的医者。年轻,30岁?40岁?我没有再追问,却在走进卫生室,与他照面后释然了。典型的雁北汉子,浓眉、大眼、高鼻、阔嘴,尤其那眉,浓得夸张,黑得生动;尤其那眼眸,像两潭深湖,笑起来眼仁儿灿若星辰。他真的很年轻,面色红润,神态平和可亲,给人一份安稳和笃定,只那一头浓发的发尖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与鬓角隐约的白一起,给他平添了些许岁月的厚重与沧桑。
左医生,你今年多大?
他笑着说,49岁。
你因何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
他还是笑着说——
说来简单。我小的时候,正是20世纪80年代,那时候的东辉耀村子小,土地贫,没有自己的“赤脚医生”,村民们有个灾难病痛都得去南马庄公社。说哇,也不远,不过5里多的路程。有自行车的骑着去,有毛驴车的赶着去,但大多数人是步行,比如我家。我妈在我记事起就是一个病娘娘。她又瘦又弱,搂着我睡觉时,骨头硌住我的小身子,让我早早就懂得了心疼这两个字。经常是,给一大家人做好饭端上炕,别人吃,她看。催她吃,她也是拄住个筷子,面有难色。我当时不明白她那是啥病,啥病不啥病,反正是个熬,熬不过去了就去南马庄公社找医生配点药。每次去都是一个人步行,我硬要跟,就领上我。拢共5里地,我妈得缓住没数儿遍。她总说“福娃子,快快长,长大当个排连长。”有一次,我抬起袄袖为她擦拭脸上的汗,脱口说出一句“妈,妈,我不当那排连长,我啥也不当,我就当‘赤脚医生’呀,给您治病,治好!给咱东辉耀村人治病,治好!”
1996年,我医专毕业回来,第二年便在村中开设了门诊。和我同期毕业的同学都进了城,在县人民医院、中医院、城关镇医院谋了职位。当时爹妈也希望我进城,村人也说“水往高处流呢。”我不走,我这个人没啥鸿鹄大志,也不认为城市它就是高地。从这个村庄、这块土地接纳我爷爷奶奶开始,它就成了我的根,我的命脉,我不想远离它,远离我的家人,我的乡亲。
点墨记
在左洪福的书案上,搁着厚厚的一摞医书,还有几本笔记。
这些笔记记的都是什么?
他说:学习的,病例的,生活的。
他摊展开那些老旧的书,慢慢翻阅,一股成年的墨香、古旧的气息,幽幽发散出来。宋代张杲的《医说》、明代朱栋隆 梁学孟的《四海同春 国医宗旨》、清代吴谦的《医宗金鉴》……这是他上医专时出街逛旧书摊买下的。这么多年,书案、床榻、枕边,须臾不离。他能清楚地说出哪本书多少钱买的,有的是原价,有的打折,有的高出原价几倍。我叹他记性真好。他说,不完全是,是因为做了笔记。
翻开病历笔记,看上去密密麻麻,细看,其实大多寥寥数语以概之——哪年哪月哪日,天气阴晴,患者名字,年龄,病因,结果。只扫一眼,他就能打开记忆的闸门,如数家珍:
本村的田宝福出地回来,突然胃疼难忍,女人打来电话让赶紧去看看。我背上药箱,骑上电车去了。一进院,看见田宝福歪在院窗台下,由女人搀抱住,身子扭成一团。近前看,他脸上的汗珠子一颗挨一颗,足有大豆大。这哪是普通的胃疼?极有可能是心梗!我建议说赶快进城。田宝福女人着急了,说,哎呀,这还得寻钱去了。唉!一时半会儿,让她去哪寻?我想也没想,就说,我给回家开车去,顺便带上钱。家里放好的5500块钱,其实是为我儿子马上开学准备的学费。先拿上再说。在路上,我就给县人民医院的窦副院长打去了电话,将患者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下。当时正是正午时分,可巧的又是窦副院长值班。他的判断和我一样,觉得也是心梗。便把必须的医务人员都安排好,严阵以待。入院后,心电图一做,窦副院长顿觉不妙,建议立刻上大同,一刻也不要耽搁。连程序都来不及走,从窗口递出几颗药,要赶紧舌下含服,出发!去了大同五医院,紧急安排住院。要家属签字时,田宝福女人不识字,不会写,急得快哭呀,没法,我只能代笔签了。病情稳住,医生出来说,再迟上一会会儿就难说了。最后,田宝福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痊愈回家。
村里还有个老人叫郑桂花,下雪路滑跌了一跤。老人年龄不到70岁,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当时疼得都不能动弹了,还说大概是挣着了,要我给留点跌打丸,抹点药,输点液。我说,我是医生,还是您是医生,从伤情看,一准是骨折了。老人不同意也不行,硬让我拉上进城拍了片子,结果,股骨头骨折。这时候我才有空给她的儿子打去电话。
村里有个老汉叫王柱,在村北头住,肺癌晚期,每天靠插氧气续命。儿女们来叫,想让给父亲输点液。我其实也打了愣噔,街上人也打劝不让去,说那么重的病,想揽糊糊了。我没听。虽然我心里头也明白,输啥也无用了,无非是给病者最后一份尊严罢了,让他欣慰,自己的儿女并没有放弃他,在尽力医治。我每天去,输些氨茶碱,七八天后缓上几天再去,这样断断续续陪伴了两个多月,老人走了。
你看,还有这个,2023年6月6日下午5点,村里郭跃女人打来电话,让去给郭跃看看,说他上吐下泻,手有点“闭”“闭”知道哇?是咱乡下人的土话,其实就是血液循环不好,手脚冰凉。见到郭跃的时候,他说话已经含混不清了,还一个劲说没事没事,扎几针就行。我先给他量了血压,正常。又让他拽住我手拉拉,两臂的劲气也一样,看样子脑梗脑出血基本能排除掉,可是他上吐下泻那么厉害,又像是肠胃出了问题。没办法确定,病情不容耽搁,我建议赶快进城确诊,可他们两口子都不愿意去,说身体一直好好的没毛病,扎上几针会没事。左说右劝,就是不去,真没见过这么犟的人,还说车也不方便。我回去开上自己的车,硬把他扶掇上车。他女人也是一身病,没有跟。到了县人民医院门口,联系好的二儿媳早早等在了门口。入院检查多项,医生的眉头皱紧了,一看就是碰上疑难杂症的样子,而且病人病情越来越重,几乎进入浅昏迷状态。医生也急了,建议赶快转院。这时候郭跃的儿子从太原正好赶回,抬上车就走。我没有跟去,后来听说,郭跃在半路发作,手抓脚踹的,抱也抱不住。去太原住进心脑血管病医院,一通检查下来,专家会诊,才得出一个食物中毒的结论。你猜他吃了啥?竟然在打工的小食堂误将防冻液按饮料喝了一杯。这次真是好险。病情稳定后,郭跃的儿女都打来电话说,要不是我的坚持和送医院及时,他们的父亲说没就没了。
“失手录:李玉桃,42岁,夏至天忽得急症,身体滚烫,头疼,躁烦不堪。以为风疾,让其服下小柴胡。次日,滚烫更甚,及至浅昏迷。再诊,脉沉,面红目赤,舌苔发黑红。大愧。断为热症,以三黄解毒汤服下,三日后,病清。”
“察岁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予心。在治疗之前,医者必须从发病的时令季节及气候的变化方面去考虑。每个人的生活环境不同,体质强弱有别,疾病原因不一,所以更需要仔细辨别患者的营养情况、精神状态、脉气虚实、病程久暂、致病内外因素……”
小楷如旧,墨香犹存。
令观者肃然起敬。
我说,东辉耀村人有福了。
他腼腆一笑。
我问,周边村庄呢?
他说,都来。能来的都来,不能来的,老弱病残的,只要一个电话,或是派人来叫,我立马背上药箱就走。
我问,你医治过的、帮助过的,他们在事后会有啥表示,除了感谢的话。
他说,其实感谢的话也很少说。乡里乡亲的,平时关系都处得好,说多了反显生分。就是脱玉米后,给点玉米轴啥的,为烧火。正时节月,有时也吃吃请,真心来叫,也不能不去。就这。
2010年,左洪福获得山西省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百佳服务标兵”。
2011年,左洪福获得朔州市委联合会“朔州市文明和谐家庭”。
“健康之家”“最美家庭”“市级平安示范家庭”“预防接种技能竞赛优秀个人奖”“全民健康方式知识技能竞赛个人三等奖”“年度结核病防治百千万活动优秀志愿者”……
至2024年止,每年一奖或两奖,在卫生室的一角,搁起“中国红”荣誉证书厚厚一大摞。
彩云追
左洪福妻子叫董彩云。初见她,便喜欢她,长得好看不说,还那么甜,一笑,眼弯如月。
她的公公左英先这样夸她:“我这个媳妇子,对谁也是一面笑,不笑不说话。”
董彩云高中没毕业,但是很爱学习。初衷是因为刚上高中的儿子顽皮捣蛋,不爱学习。她苦劝无果,便想:“我以身试学,考它个医师证哇,让儿子看看他老娘这么大年龄还这么上进,自己有啥理由不好好读书?”慢慢,学习成了惯性,逮着空儿就学。慢慢,家里的气氛变了,儿子、女儿、董彩云、左洪福,各居一隅,只听翻书声、写字声。
慢慢,董彩云先后考下“医师资格证书”“传统医学医术确有专长证书”。
几年后。
女儿考取了大连医科大学,五年后又被“北京大学”录取为“临床(肿瘤医学)硕士研究生”,如今博二在读。
儿子左文杰考取了“河南新乡医学院”,如今大五在读。
董彩云常常在梦里笑醒。
她觉得命运如此厚待于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生活呢?她更加用心学习医学知识,更加孝顺公婆,和睦邻里,给病人扎针都尽量轻一点,再轻一点。她希望乡亲们永远健康,这个世界永远没有苦痛。
董彩云兼任村里的妇联主席,已连任四届。她说她这个职位其实有名无实。因为村里人几乎没啥纠纷,婆媳之间、夫妻之间,邻里之间,都在有好学好。
问她,你眼里的左洪福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笑了,脸上飘起两朵红云。左洪福,是个好人,我的好丈夫,娃们的好父亲,爹妈的好儿子,弟妹的好兄长,乡亲的好医生。他也够辛苦。忙自己的诊所外,还要跑乡卫生院,在疾控室负责打针,疫苗接种。尤其是三年疫情期间,他每天晚上12点以后才能睡下。那时候,我们的门诊关闭。我随他一起转村做核酸,他在哪,我就在哪。后来,全县抽调23个医生参加“追阳小组”,住在应县柏悦酒店,一人一间房,整装待命,哪里混管一出问题,就奔往哪里。整整22天才回家。我问他,你每天好吃好喝的,咋瘦了呢。他摇头笑了,往床上一躺,说回家真好!
好啥呢?能回家是因为放开了,放开了,病势不再受控制,前来就诊的人越来越多。就这样,我们俩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感染了也不能躺下。我亲眼看见他给病人扎针时身子颤抖不止,温度计一测,才知已经高烧39度多。我让他吃药,他说吃不吃其实也一样,天数熬过去,吃不吃也好了。
他常说,注意饮食、多锻炼、能抗决不吃药,能吃药决不打针,能打针决不输液。村里人有个毛病,隔段时间就要来输液,本来是出地受乏了,缓缓就好,却硬要输液,不给输还恼。我们的宗旨是,恼也不给输,呵呵!
问她,你婆婆现在身体怎样?
她说,好多了呀!能吃能喝,身体免疫力增强了,每天侍弄侍弄菜园子,去村里小广场散散步,在健身器上甩甩腿……我俩一忙起来,她就给做好饭,撩起门帘喊你,娃们,快吃饭啦吃饭啦。
哦,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