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虎口东南,有一小山。
何以称作小山?右玉的山,大都不入流,险峻谈不上,山的体量也有限,只能以“小”而论。不过小山的名字倒挺特别,颇有些古典哲学的韵味——混元峰。混为混沌之混,元为元始之元,取名字的古人,目光放得远,直指盘古开天地之初那个混沌茫昧的年代。
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混元峰了,只是那时年轻,连混元峰三字具体怎么写,都没往心里去。年少轻狂,对任何本该上心的事物,都满不在乎;对任何不该上心的事情,却格外留意。往往捡到芝麻,丢了西瓜。
生活是打磨人心的一块最好的砺石。在悠长岁月里,光怪陆离的生活教会了我怎样将浮躁之心渐渐趋于沉淀和安顿,同时也教会我如何面对困境和挫折,怎样在大千世界里寻觅生命的真谛。直到有一天,混元峰,这三个汉字,再一次闯入我耳中,竟然带给我长达半天的适应时间。我明显感觉一股来自远古的力量,在繁琐的汉字笔画里如泉水般涌动,又仿佛一声悠远的从历史纵深处传来的回响。
我就是在那一声空洞的回响中,忽然有了去樊家窑走一趟的想法。因为樊家窑就在混元峰山脚,混元峰上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樊家窑听在耳里;而樊家窑的疾风骤雨,抑或艳阳高照,莫不被混元峰尽收眼底。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识得混元峰个中真味的也只有樊家窑的王占儒了。时光老了,村子也老了,等到樊家窑仅剩下两位留守孤村的老者时,我认识了其中之一的王占儒。老先生逐渐浑浊的眸光里沉淀着混元峰最清晰的倒影,而樊家窑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有角角落落的家长里短反倒不挂在心上。
秋末冬初,樊家窑多雾,雾蒙蒙的如同仙境。从混元峰上刮下来的风,冷而硬,糙而蛮,几乎能把人打个趔趄。同时,也把漫天的浓雾搅得汹涌澎湃。隐于风雾里的混元峰是不可直视的,影影绰绰像一群仙人在作法。
整村搬迁后,已经没有几个人的樊家窑像一条冬眠的爬行动物,时间被彻底封存起来。空荡荡的街头连只恋家的柴狗都没有,只有风和几片落叶在那里旋转。樊家窑的夜晚尤其静得怕人,那些没人住的房子,像黑洞洞的眼,深不见底。老先生睡到半夜,出门解手,那时雾气已散,月光底下,村后的混元峰泛着暗幽幽的冷光,如一头披满鳞甲的沉睡着的巨兽,打着笨重的鼻鼾。山脊的轮廓在月色中如刀削斧劈,冷峻而清澈。人在院中,仿佛掉进史前深谷,四周的寂静让人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如隆隆的鼓声,一杵接着一杵在敲。老先生倒吸一口气,兀自觉得,这熟悉的山,这熟悉的夜,这熟悉的村子,到处透着一股子难以测度的诡暧气息,仿佛能够聆听到大地深沉的呼吸和山石混沌的低语,而他只是落在混元峰下的一粒微尘,似乎一口气,就能把他吹出去十万八千里远。
我没有王占儒那样的幸运,我来樊家窑是夏天的某个午后,天晴得水洗过一样,不过也有几朵白云慵懒地被山梁托举着。阳光正好,云朵正好,漫山遍野的绿树和庄稼正好,远远的那座混元峰看上去更好,只有山脚下的樊家窑显出隔世的苍凉。倔强地站立在阳光下的几座老房子的外壁,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平添几分物是人非的惆怅。混元峰就在村子的后面,如同一堵超大的照壁。
一座山,怎么可以长成这样呢?
你说它丑陋吧,偏偏通体黢黑,像被远古的一场大火焚烧过后留下的金属的余烬,每一块脑袋大小的山石都被一把铁凿胡乱敲击成稀奇古怪的形状,又被胡乱堆砌在那里,山体的轮廓在天际线上显得异常清晰,一些绿植见缝插针地镶嵌在石头与石头之间。能够感觉到每一棵青草,每一株灌木的窘迫与抗压能力,它们的根须不管不顾地抓住岩石的缝隙,让黝黑的山的壳,透出某种诡谲的妖丽。
你说它漂亮吧,偏又独立于周遭的山势,如鹤立于鸡群,混混沌沌粗粗笨笨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生不忍。仔细看呢,那种混沌又不是一般的混沌,混得乖戾,沌得没了章法,那种粗笨也非寻常的粗笨,粗得彻底,笨又笨得石破天惊,因了这份不羁和粗野,方显出它卓然不群的气质。就像一群冥顽不化的童子,挣脱了大人的束缚,在古老的边墙下面,随心所欲地叠起了罗汉,叠起了不规则的罗汉,那种粗糙的放荡不羁的形态,让每一个出现在山脚的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敬畏。或许,这才是一座灵山该有的本色吧?你会觉得,它是原始的,富有野性的,它就是一个鲜活的活蹦乱跳的生命呢,它就是一个另类的存在呢,尽管它不惯于迎合世俗,也不会随波逐流,从不修饰自己的仪表,却是最真实的,最和谐的,有着不可复制的惊人的美。
我有些诧异地质问王占儒,为什么这座山上没有庙呢?这么好的山,该有一座庙呀。
连我自己都笑了,倒好像是王占儒阻碍了古人筑庙工程似的。王占儒说,原来是有庙的,城隍庙,真武庙,还有龙王庙,还有斗母院,多了去了,后来……后来都拆掉了。
我说嘛,占尽天下灵山秀水的儒释道的徒子徒孙,是断然不会轻松放过这么一座有着强大气场和能量的混元峰的,能够在这样的天地灵气浑然一体的山岭间筑庐修行或冥想,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我端详着混元峰的高度(倒也看不出有多巍峨)与宽度(也实在是体会不到有多雄阔),设想着昔日的城隍庙建在峰峦的哪个位置比较合适,哪个位置既有苍凉大气之格调,又不致破坏混元峰的协调?按理说,这样的顾虑基本不需打扰到我,道家讲的就是风水,讲的就是天人合一,寻常一间宫观,都要尽可能摆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布局,要的就是那种君临天下的尊贵气度,何况在混元峰下营造一座城隍庙呢?我想那座形制庞大的建筑理应修在山巅吧,居高而临深,可以鸟瞰芸芸众生,只是山巅有些高处不胜寒,从杀虎口或是三十二吹来的西北风,足以把城隍庙的歇山重檐屋顶掀翻;那就修在山腰吧,山腰藏风聚气,不要说一座城隍庙了,即使一处规模宏大的道观建筑群,也该有其立足之地的。一座阁较之于一座山,就像小巫见大巫,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只是庙里袅袅升起的香火与木梁青瓦间的云纹、莲花和八卦图案,总会让一座粗野不羁的混元峰有了被粉饰和被束缚的意味,反而失去了原本固有的拙朴与谐调。那就不只是建筑位置的问题了,更应该考虑的是建筑与山体的自然衔接。人在自然面前从来都只是附庸,建筑理应秉持内敛与温和的主调,并与山,与石,与云,与雾,与风声和走兽融为一体,以一种更加细腻和谦逊的方式融入其中,一砖一瓦,乃至一根梁柱,都仿佛是从山体中自然生长出来一样,并在昼夜不息地拔节。
在来樊家窑之前,我做了一点攻略,知道混元峰是由火山喷发塑造成的山体,山石纹理呈纵向分布,这在地质学上被称为结理垂直,属流纹岩岩体。地火焚烧、水流冲切、岩层崩裂、风化剥蚀……在大自然近乎诡暴的改造方式作用下,混元峰出落得如此粲丽,如此怪异,又如此的独具匠心。正面看,就像一堆带有黏性的煤炭,被一个巨人一块一块粘合起来,然后放了一把火,使劲烧,最后火灭了,便成了这个样子;侧面看它,又像经刀削斧劈而成的巨型的太湖石,被人用墨汁刷出了漆黑的颜色;远处看,就不再是单纯的凝然不动的黑石头了,怎么看都觉得它是一条昂首望天的乌龙,龙首朝西,尾巴踞东,似乎跺一跺脚,那龙就会拔地而起,直冲九霄云外……
石块上苔藓如衣,柔软而密实,带有几分阴柔与湿意,伸手触摸那些冰冷的岩壁,已经感受不到远古时期,从地心喷起的那场大火的炽烈温度了,甚至无法想象岩浆犹如绽放的赤色喇叭花,尽情铺展时的炫目场面,但我仍然从岩石的质感中触摸到源自远古的阵阵脉动。
我立足的地方,应是那座早已化作尘埃的城隍庙原址。昔日那些巧夺天工的榫卯结构、错落有致的斗拱、层次分明的梁架檩枋、极具视觉冲击的飞檐翘角、深远而开阔的出檐,乃至那装饰精美的屋脊、精巧的吻兽悬鱼、通透的围栏、繁复花哨的藻井,均已难觅踪迹。这座曾经充满神性的人文建筑,就这样被时间的无情之手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仿佛拭去了桌面上的一片水痕。
在绵密的山石间,有两个山洞。说是两个,其实应该是三个。当地人把其中两个互通的山洞称作假洞,另一个与其老死不相往来的山洞称作真洞。亦真亦幻的叫法已经让人一头雾水了,更别说其中的讲究了,处于混元峰西侧的真洞的洞口充满了迷惑性,像是童子用画笔歪歪扭扭画上去一样,既不圆,也不方,有些随意了。如果进得洞内,便会发现洞壁上玄机暗藏,有不知何人所绘的壁画,色彩斑斓,线条流畅,每一笔都像在泄露天机,画中人物或腾云驾雾,或操练神兵,在仄逼的空间里讲述着一个恒久的故事。可惜洞口太高,一般人爬不上去,即使爬上去了,也未必敢钻进去,山洞深不可测,据说另一头与数里外的杀虎口旧堡相通,每遇胡人围困,守城的副总兵可以潜入密道,一走了之。至于这条密道是真通还是假通,无人知晓。有人称呼真洞为“神仙洞”,也有人称呼“藏兵洞”,都可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
假洞虽没有真洞那般神秘莫测,却也自有一番幽静的趣味。入口相对平易近人,出口也颇为潦草,斜刺里伸入,洞深仅二楹,洞壁上同样留有前人的杰作,东壁是由雕刻与泥塑构成的唐玄奘西天取经图,西壁是八仙过海图,虽是一些残迹,却与真洞的壁画相比,显得更粗犷,更具象,更富有林下气息。几声鸟鸣从洞外不时传入洞内,让人莫名地想起一句古诗:鸟鸣山更幽。鸟为过客,穿透力再强的鸟鸣对混元峰来说,都不过是过耳清风,就像独木之于森林,碎浪之于江河,秒忽之于恒定,就像一座轻飘飘的城隍庙之于屹然不动的混元峰。假洞内曾塑有手托净瓶的观音像,质白而慈祥,念佛之人便给这窟假洞取名叫“观音洞”;又因洞腹曲折如斗,斗柄在出口,斗勺在入口,信道之人便称其为“北斗洞”。真洞与假洞之间,曾有一座石桥相连,而今已无踪迹。
若依旧制,城隍庙只有县治以上的城市才配得上拥有,而身处荒山野岭的混元峰下,何以会出现一座城隍庙?何况城隍庙的结构大多为单层殿宇建筑群,而樊家窑的城隍庙却是单一的楼阁,且为重屋式三层建筑,这样的形制总有些不合乎常规。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偏殿、花厅、寝宫、牌坊、戏台、山门等附属配置,不外乎雕梁画栋,黛瓦朱墙罢了,但总归是我个人的猜测,当不得真。更多的可能是,这座阁楼的底层供奉着监察司民城隍显佑伯及七尊铜佛;二层向外设游廊半幅,临崖的一面隐匿着假洞的两个洞口;顶层为供奉玉皇大帝的玉皇阁,并立有一碑,名曰混元峰。琉璃花脊,朱红殿堂,油饰彩绘是整座庙楼的外观。只是这样一座美轮美奂的城隍庙,却倒掉好些年头了。据王占儒说,庙宇毁于侵华日军之手,拆下了的椽檩梁柱仅仅是为了御寒取火。庙内的七尊铜佛也一并被劫掠去了。
唯有混元峰是永恒的。它虽无直插云霄的雄伟之姿,但在紫塞之上,也称得上是独峰傲立,与混元之气相齐。
在混元峰下留个影吧。山高人小,几眼洞窟隐于乌青的山石间,而我头顶的左上方,依然能够分辨出镌刻混元峰的那方碑碣。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我和王占儒,与千年古迹一同被定格在一幅画面中。
中国人习惯把山和水组成一个词,所谓山水相依是也。混元峰是如此的灵秀,自然少不了有山泉水来陪伴。那条汩汩流淌的泉水被古人称作恒阳十景之一的“混元流碧”,并附有小诗一首:“紫塞峰高起,混元莫与齐。阁虚通帝座,登险设天梯。野鸟鸣芳树,清泉绕绿畦。山明兼水秀,不减武陵溪”。多美的意境啊——羽翼华丽的翠鸟把悦耳的啁啾如珍珠一样洒落在芳草杂树间,而清澈的山泉水贴着农夫种了蔬菜的绿畦绕来绕去,鸟鸣声声,流水潺潺,大自然的美好触手可及,山光水色不减于传说中的武陵溪……
雍正年间,朔平知府刘士铭也对那一泓清泉赞不绝口:“混元峰下有泉焉,清泉一泓,自石罅流出,溶漾涟漪,可涤尘襟”。清溪自石罅中悄然涌出,流淌了不知有多少年,冬不结冰,夏日清凉,常有雾气贴水而起,水绕云从,势若降龙,仿佛天地间最后的秘境。
在刘士铭之前,知府徐荣畴想在泉水滞积的方塘旁边,修一凉亭。亭子修了一半,朝廷的调令下来了,徐荣畴望了望巍峨的混元峰,看了看那半拉子工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走了。新任知府刘士铭听说这件事后,也挑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离开远在三十里外的朔平府,驱马来到混元峰下,在随从们的指点下,望了望那山,看了看那泉,绕着那半拉子工程转了一圈,说,接着修。
亭子修好,刘知府为公务所羁,很少去山中走动。倒是老将军申公,身为天潢贵胄,虽年老体衰,兵谋与韬略却不减当年,常被请去杀虎口给士兵讲武,讲得口干舌燥之余,便想去混元峰散散心。申公随身携带的既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一张属于文人雅士的素琴。置琴于凉亭之内,沏一壶砖茶,对着满地月光,弹一阕高山流水吧。申公的雅趣让陪同申公的刘知府一再想起东坡先生的《行香子》:“……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彼时,林籁泉韵,新亭无名,尊酒清风,琴声呕哑,申公乐而忘忧。刘知府忽又想起前人朱熹的名句:半亩方塘一鉴开,便拍手笑道,有了,有了,这亭子的名字有了,就叫半亩亭吧。
一亩花田虽广,何如半亩方塘入味?方塘之小,却容纳天地之间万千气象,花田之大,亦不过一片四季轮回的颜色。
在泉眼的上方,应该有一通石碑的,石碑上刻着“得趣台”三个字,是一个叫庆岱的满清官员游历至此所题,后被杀虎口博物馆收藏。
相传,紧挨着泉水,另有一池清澈见底的水潭,水中盛开亭亭净植的莲花,色白,四时不凋。只是世事无常,白莲花在一夜间遗失了,同时遗失的还有一池清潭。
而今,清泉依旧,亭阁杳无。时有三五素装女郎,驱车而至,围坐于泉边树下,置案煮茶,品茗谈天,古风怡然,恍有隔世之感。岁月更迭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其实除了那个半亩亭外,在城隍庙(即玉皇阁)之南,还曾有过一处“下院”,下院里配置了真武庙、龙王庙(在右玉,龙王庙是最为普及的神邸,几乎村村皆有,有的甚至不止一座。而每座龙王庙里的龙王也不只有一个,樊家窑的龙王庙里塑了五个龙王像,并以五色加以区分:红、白、蓝、黄、墨。老话说,龙多乃旱,想来过去的右玉之所以降雨量稀缺,莫非与龙王众多有关?龙王庙院墙旁有一棵参天老榆,树枝树干上缠着红布条。据传与庙宇同龄,其蓊蓊郁郁的树冠与根深叶茂的形态,酷似须髯戟张的龙君之首,总让人疑心是某位龙王的化身)、钟楼、鼓楼和山门等一揽子道教建筑,兴造的年代应该在顺治七年,捐资人为介休人明宇。而作为上院的城隍庙的修建年代已不可考。
到了雍正三年,还是那个知府徐荣畴,又在“下院”的东南角,修了一处供奉“斗母娘娘”的“斗母院”。据说在八臂斗母娘娘足下,雕有一口石猪,石猪旁边另有十二口猪仔,其憨态令人忍俊不禁。院子落成,还未及彩绘,徐知府就被调走了,同样是那个新来的刘知府,又重拾前任留下的半拉子工程,把“斗母院”彩绘一新,并题了匾额。而斗母院的命运与城隍庙如出一辙,侵略者的一把火,将斗母院的殿阁宫楼烧得一塌糊涂。时过境迁,当年的那片废墟瓦砾,如今却连半片瓦当都找不到了,不由得让人疑心混元峰下是否真有过纷纷攘攘的香火?
樊家窑的戏台修在城隍庙的对面,坐南面北,立柱上应该有很长的金字楹联,我想,不外乎是:凡事莫当前看戏不如听戏乐,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当“杏子压枝黄半熟”时,樊家窑的庙会也便敲起了开场锣。锣鼓一响,戏子登场,前来赶会的乡人把几条山路塞得满满当当,凡间的岁时节俗,总会搅乱混元峰的宁静与自在。很少有人留意,在戏台的正梁上,总是蜷曲着一条花蛇,静静地盘在梁上看戏。戏散了,蛇也走了。
我把目光从戏台遗迹转向村东一座馒头一样的小山。
王占儒说,那山叫仙人峰,像极了一口倒扣着的铁锅。有人丈量过小山面积,不多不少,整半亩。村人便称其半亩地。这样的叫法与那座消失掉的半亩亭似有某些说不清的关联。
好多年前的冬天,王占儒站在自家街门口朝仙人峰望去,看到别的山头都是白雪皑皑,唯独仙人峰没有积雪,不单是没有积雪,还袅娜地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仿佛仙人的一呼一吸。因为仙人峰的怪诞诡奇,引得王占儒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爬上那座小山。那时,白气早已散尽,山石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白霜,耳朵贴近冰冷的石面,依稀听得有哗啦啦的流水声自山中传出。那时,王占儒愈发相信脚下是一口大铁锅了。在混元峰的山脚是望不到三个洞口的,而在相距里许的仙人峰上却可以清晰看到。王占儒即使想破脑袋,都琢磨不透其中的奥妙。
在这个冬无雪,夏无草的仙人峰上,曾建有一座三教寺。寺内既有大雄宝殿,也有娘娘庙,还有一座文昌阁,香火鼎盛不次于对面的斗母院和城隍庙。王占儒甚至笃定地坚称,知府徐荣畴修筑的半亩亭不在混元峰下,而在这个叫半亩地的小山下。所谓混元流碧,该叫仙人流碧才对。
半亩地、仙人峰、一苗树。这是樊家窑的村民一直挂在嘴边的俗语,王占儒的口中也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名词。顺着他的手势,我看到仙人峰一侧,挺立着一棵树,树冠仅有半幅,老枝横柯,呈三角状,斜倚于缓坡。王占儒说,所谓一苗树,指的就是那棵老榆树,若论树的年轮,比龙王庙旁边那棵树还要年长些,眼瞅着连主干都枯死了,第二年春天又长出了满树新叶,你说神不神奇?数死数生不知有多少回了。
仅有一棵独树的一座孤山,如同一幅突破写实再现局限的抽象画,能够挥洒出如此惊艳的反具象的艺术场景,恐怕只有大自然的笔触了。
十一湾、场尔营。这是两个早已消失的村子。从杀虎口往东,沿右玉长城一号旅游公路走不多远,会看到两个并立的烽火台,烽火台前的山坡上有一些石窑的残迹,这是最早的十一湾村;而在樊家窑村东六七里处,有一片修在黄土崖半腰的土窑遗迹,这是最早的场尔营村。王占儒的祖先或许是十一湾村人,或许是场尔营村人,也或许是樊家窑村人,无论祖籍是哪个村,现在看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知在哪一朝代的哪一年,两个村庄的村民忽然有了举家搬迁的念头。之所以产生这个一点都不好玩的念头,是因为蛇的存在。村民家里经常有一条或数条背部翠绿,两侧间杂着红黑斑块的小蛇(我查了一下资料,知道这种小蛇的学名叫虎斑颈槽蛇,还有个小名叫野鸡脖子,人们以为它温驯无毒,实际是有毒的)。这种蛇太把自己当人看了,或盘伏于村人的炕头炕尾,或蛰伏于灶台灶膛,或蜷曲于窗台门洞,有的甚至曲曲弯弯地横在路中央。家主经常觉得碍事儿,随手把它们拨拉在一边去,蛇们倒也软塌塌的没脾气,温顺如一只小猫。这样的相处方式虽然和谐,却总会给家主带来或多或少的麻烦,尤其是外乡人,少有来村里串门儿走亲戚的,每每提及场尔营或十一湾的村名,就觉得毛骨悚然,往往敬而远之。想要彻底解决蛇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这种自发的迁徙,与其说是村民对新生活的追求和选择,莫如说是对原有栖息地的一次无奈诀别。他们把混元峰下的樊家窑确定为最终的落脚点。等新窑洞一眼一眼凿就,新宅子一处一处落成,从前冷冷清清的樊家窑便热闹起来,炊烟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升起,巷子里多了嘈杂的人声,也多了鸡鸣犬吠和婚丧嫁娶。只是让那些乔迁新居的主人始料未及的是,留在老宅的那些虎斑颈槽蛇,又尾巴似的跟来了,原来在哪儿横着,还在哪儿横着;原来在哪儿盘着,还在哪儿盘着。打又打不得,撵又撵不走,真是阴魂不散啊。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年,虎斑颈槽蛇渐渐少了,或者也未必是少了,而是学会了韬光敛迹——它们干脆把自己瘆人的身体隐藏起来了。少年时期的王占儒已经很少看到蛇了,只有在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偶尔爬上混元峰,在半山腰上还会遇见一条一条的野鸡脖子在乌黑的山石间晒太阳,它们昂首挺胸的样子,如同一朵一朵鲜艳的山丹丹花。
我忽然想起,樊家窑的戏台上那条喜欢看戏的花蛇,或许就隐匿其中,它们大都是从村民家里偷偷溜出来的。
在混元峰北侧,还有另外一座山,当地人称子母山(谐音)。外形像一个巨大的油篓,山顶的一块圆形石头又像极了油篓盖儿。相传,樊家窑的虎斑颈槽蛇的蛇王,就住在油篓盖儿下面。
仿佛天地之初的一滴水,或一粒微尘,凝结于此,便形成了混元峰。“冈峦回合,岩谷窈窕”——这是古人对混元峰周边形势的一个精妙概述,“诸山朝揖,势若星拱,苍翠诡怪,烟云变幻”这是古人对混元峰山势的一种高度浓缩。窈窕也好,诡怪也罢,如此不吝溢美之词的咏赞,对于黑石嶙峋的混元峰而言,其实都不为过。
混元峰就像一条蛰伏的青龙,横亘于杀虎口的东南;而在杀虎口西北,还有一座色如白雪的大堡山,宛如一只伏地的白虎。
青龙白虎,遥遥相望,谕示着天地间不可言说的秘密。
在右玉,一座黝黑的孤峰矗立于苍穹之下,它的倒影落在不竭的泉水里,如一位年迈的长者,须发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