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庄稼要雨时,雨就来了,真好!
我蜷卧于自己的这一方小天地——一炕一铺一枕,天气阴凉正好眠。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我回想自己无味的上午时光,打开手机,翻看自己同样无味的朋友圈,一下子滑到这样一条消息:“这样的天气最适宜谈文学了。那么,我去你家,你在吗?在也好,不在也罢,大概能了了我一个心意。”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在,我在呢!”
消息是秋若愚发的,时间是2024年7月7日下午3点零2分。她究竟要去谁家?和谁谈文学?我又如何知道呢!睡意全无。我被“谈文学”三个字深深拽去了心。
我不记得自己爱文学爱了多少年,也不记得自己和自己谈文学谈了多少年。文学,让我又爱又恨,如同我这生命,这残躯。“我在!”是的,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说“我在!”可是,我在哪里?长久以来,我早已被命运分割成两个我,一个是此刻的我,安卧在这里,空有一副无趣的皮囊。一个是远去的脱离肉身的我,挟带着那一颗不屈的灵魂,穿过北斗村的界碑,穿过田野,穿过老树昏鸦,飞过关山雁门,去往更远的远方。
我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我。
我也不知道我在,或是不在。
我被孤独与欲望围困。我是家的累赘,是时代的一枚弃子。
窗外雨声渐稀。
窗子亮了些。
突然有车轮摩擦沙地的声音,倏地停住。我翻翻身,心想,肯定是哪个懒腿人又开车来隔壁打麻将了。“顺顺家就在这儿了哇?”我惊跳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她,是秋若愚,我记得这清亮亮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怎么下的地,怎么踉踉跄跄着要出去迎接,迎接这雨天里难得的稀客。
秋若愚推门进来了,我迎在堂屋,激动地喊一声:“秋姨……”就再说不出什么了。“顺子想到我来没?”她笑问。我挠挠头,笑答:“也想到,也没想到。”
秋若愚手里提着七的八的,一股脑堆上炕。她先把一个小黑包和红壳手机推到一边,然后打开一个蓝布袋子。我正瞅见一行“朔州艺术联合会”的字样时,她已经掏出来了里面的东西。“没个带上的,有几本《应县文艺》,有本《黄河》,这是本大刊。还有这本《红星照耀中国》你好好读读。”最后,她拿起两个印有“北京文学”字样的笔记本,“给你,要是实在写不了,就乱画它去,由你。”嗯,由“北京文学”想到《北京文学》,想到神圣不可触摸的文学殿堂,想到汪曾祺、曹乃谦……
不仅是这些呢,从另外一个白塑料袋里倒出来的,有十多个李子、三个油桃、两个大红苹果、两个包装精致的粽子……“李子是自家树上的,没打药,不结果……”她满脸歉意,眼睛盯住那三个两个,我已明了,她一定是临时起意,匆忙中,将自己的那一口零食匀出来给我。真好!让我瞬间回忆起去年在她家的“采芹园”,她从外面归来,径直奔向檐台上的我,递过来半个肉包子,笑着说“哎呀,根桃现蒸的,给了姨一个,咬一口真香哩,给你留了半个……”
秋若愚盘腿坐上后炕。
我也上炕,坐回我原来的位置。
我妈闻声而来,看见客人是谁,喜欢的,一边催我按着水暖炕,说看炕不烧火凉的,一边返出去,再次进来时,手里端着舀水瓢,嘴里说:“那人你快喝点水,我给冲的苦荞茶。”茶不茶的倒不要紧,我是脸红那个潲得发白的粉色塑料瓢了。家里很少来客,我也不知道我妈有没有水杯,或者是即使有,也放脏了,再怎么洗,也不及水瓮里拉出的这个瓢。我妈真灵。可就是不知道人家秋若愚嫌弃不?人家那“秋染居”里,可是茶具呀纯净水呀一次性纸杯呀,样样俱全,俱好。
我没捉没拿的,不敢说出那一声已到唇边的“秋姨,喝水。”
可是,秋若愚当真端了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粉白的瓢几乎遮严了她一张脸。瓢回落到原来的位置,里面还是满淹淹的,那几粒黄色的苦荞,得意地晃来晃去。
我看到了秋若愚的几分侠气。真好!
总归是要谈文学的。
秋若愚说,想来想去,就数文学好看了,就数文学好谈了。
我们从我公众号的短文谈起,从心浮气躁谈起,从文章一写完‘且不明盼不黑就发表’谈起。她说:“我就不明白,你为啥那么着急,容不得修改?你拿着一件半成品到处喊‘快来看快来看’人家来看了,看一眼或者二眼丢下走了,赶明儿个你发现了一处错,修改了一下,删掉重发,说‘修改了一下,再看看。’谁还来?”真是一针见血!
秋姨,我其实啥也懂。您说的,我心里何尝不明白?可我管不住自己。我明知道真正的艺术创作不是记录;也明知道所谓的反映现实,它不是反映事实;我也明知道拿出去不好的东西是不负责任,是制造文字垃圾……我是个一边躲在角落里怕人看见,一边又渴望被谁发现的,尴尬又无奈的人啊!
您说,写作这营生千万急不得,一定要沉下去,才能浮上来。
您还说,沉下去,那里是一个孤独、美妙、安宁的世界。
说得真好。我都记住了。
我们还谈她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她说:“初步完成,题目未定。”并列出一二三四个备选来,让我选选。我选了三个字的。她说,不错。
我说,题目这个东西,如姜文所说,它就是一个人的一个外号。
她问:“比如?”
我说:“比如《让子弹飞一会儿》。”
她笑。
在这里真心祝贺我的秋姨,秋若愚挑战成功!无论如何,这漫长的四年,她熬出来了,熬出来就是一片天。
……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真快啊!还没聊够哩,秋若愚就要走了。
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挽留,说:“秋若愚你在哇,吃了饭再走,我给你下面。”
秋若愚打开车门说:“谢谢姐姐!我不在,我去山阴呀,我拿着饭哩。”正好奇她带着什么饭,就听见她补充说:“一碗中午吃剩的烀菜。”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
我站在我家的房檐下,望着那辆小黑车渐行渐远。
母亲在里屋扬声喊:“顺子?”
我努力站直了,努力回应她:“我在!”
是的。我在,今在,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