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热水器在厨房,卫生间用热水时,先得出一阵儿冷水后才出热水。我的做法是先把冷水接出来,或墩地或浇花,或者就存在盆子里,然后摆涮个抹布之类的,总之是不舍得让水白白流去。而我老公则不然,洗漱从始至终都是长流水。那长流水啊,“哗哗哗”流得真是叫人心疼。为此我没少唠叨过,但我嘴碎他耳顽,屡教不改效果甚微。要是再带点起床气什么的,必定是闷声不响狠狠剜你一眼,连讽刺带挖苦地说:“咱家这光景全凭你节省呢!”要不就是:“你上辈子是旱死的”!也难怪,人家来自一个“石头缝里都往出渗水”的地方,咱老家旱得能连人的眼睛仁儿都干了,就水而言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
上辈子的事有点遥远,不好说,但这辈子,往前倒着数三十年,我,我们村,我们周边,乃至范围再大一点,谁没受过缺水的制呢?
还是拿我们村为例说事吧,这样更确切,更真实。也能更好的地为我那份对水的炽烈的感情找到根源。
我们村在朔城区西边,大概因为地势较高,所以就叫个高庄。打我记事起,吃水就不是个小事情。五六百口人一个村子,就那三四口井,过去有“吃水不问人”老话,就是说水不是谁的私产,可以不用打招呼就取用。这是弱小卑微的生命群体在惺惺相惜相互依存中达成的共识。实际上,哪几户人家吃哪口井的水是固定的,遵循的是就近原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舍近求远的。也有几户人家院子里有井,去人家那里绞水出出进进开门合户不方便,偶尔为之可以,三番五次那就是图自己方便给别人添麻烦,这是人品上的瑕疵,没人那么做。当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口井枯了,有那么几户人家到了吃不开水的地步,不管是公井还是私井,都不能拒绝。这是吃水的秩序,凝结着乡里乡亲的情分,也可以说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水井文化。
我们村得井深啊!打下去十二三丈才见水,见水了再往下掏个五六尺以备蓄水之用,这种小型水井全是人工淘挖,一锹一锹地挖,一筐一筐地往上吊土。好在胶泥土层结实,打井土层垮塌,埋住人的事情没发生过,还真得托老天爷的福。老话一点错儿没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无绝人之路。因为吃水难,形容某人干某事走的时间长,就说:你这是上芦芽山取水了?你看,再枯焦的日子,老百姓也有心思调侃。这种口头文学类比夸张都有了,可见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人是多么乐观坚强,又是多么智慧浪漫!
芦芽山是相邻县份宁武的一座山,地下水丰沛,植被好像鸟的羽毛一样密实,原始次生林并肩而立很气派。当年上芦芽山,看见人家的树,我立马联想到了我们周边的那些“树”,说实在话,叫树简直是对树的侮辱,就是些放大倒栽的锅刷子嘛!其实,树也委屈着呢,没水我咋能长大长高?就这,比起本县暖崖、利民、驼梁一些地方,我们这一带吃水条件还不算太糟糕。
我父亲人勤快,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挑水,年常日久,已经养成了习惯。因此,我家的水缸经常是满的,而且我们吃的也是经过一晚上积蓄沉淀,比较“清澈”的井水。记忆中的早晨是这样的,先是公鸡此起披伏各种声腔的鸣叫,然后是铁皮水桶和担杖钩子碰撞出来的滴里当啷。上学后,在父亲“黎明即起”的感召下起来晨读,无形中把时间拉长了一截。因为早起,先飞了那么一阵阵,我这只不算笨的鸟自然就飞到了前头,学习成绩在全联区偶尔数一,但绝对不出前五。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勤奋里头也有不得已,一个被老师亲封的好学生,一个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好孩子,是必须有个好的样子的。但就是这种向好而去的不得已,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种比较好的习惯。
父亲一趟一趟地担水,看到我背书的样子,大概担水也更有劲儿,一趟一趟又一趟,直到把水瓮续满,还要再担一担。他不打断我,但出来进去是吹着口哨的,我能从他的口哨里听出欢喜,他的欢喜是对我最大的激励。
水井隔三二年就得掏一回淤泥,掏井往往是选择在春天,或者秋后。春天是枯水期,秋后人闲,这两个季节掏井是必要的也是合适的。掏井是个大事情,举众人之力才能完成。没有劳力的就出钱,没有钱的挖些粮食,不拘多少,随心布施,集起来的钱粮就补贴给掏井的人——这是乡间默认的规则!
在掏井的队伍中,我父亲老是下井的那个。井下阴冷潮湿,而且单打独斗没有帮手,还有一定的危险,谁心里没个小九九?但我父亲人直率,看不上那些抽抽扯扯的行为,也不想扯这个皮,就以一种舍我其谁的勇毅和担当下去了。我母亲对这个事颇有意见,不敢阻拦,也不能上街说啥,就在家嘟囔。那年深秋的一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父亲又下去掏井了,我母亲就开始数落我父亲的铜(傻)了,听众只有一个基因里潜伏着比父亲的铜气更铜的我。我越听越觉得父亲实在是铜到了家,坚决不能再吃这种亏了,而且感觉那黑洞洞的井随时都有可能吞噬他。我母亲一边忙着剥一簸箕干豆角,一边叨叨叨,根本不操心我。我看不上母亲这种只会念闲曲儿,没有实际行动的作派。我不声不响地跑到了井台边,喝令绞辘轳的人立马把我父亲吊上来。
我被另一种“铜”顶着,我要和这伙大人闹出个情由(胜负)!
大人们根本不理会我,我就冲到了井沿边,抓住了辘轳把不让他们绞。就在那个红眼边儿我们按照村亲称呼表姥爷的老汉,外撇着两只脚,跑去我家叫我母亲的时候。父亲就被我“闹”上来了。我父亲没把我怎么样,却和村里人一致认定是我母亲唆使我去捣蛋的!我母亲冤枉啊,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一句话:“这灰女啊……这灰女……”
那年,我顶多五六岁,和那伙大人争辩的振振有词,一连串的反问,叫众人词穷。因此俺村人都说那女儿从小“异样哩”!其实,我不“灰”,也不“异样”,(灰,异样,在这里是近义词,大意就是“有脾气”敢和人动真的)我是怕了那个黑洞洞的井口了。这是一个孩子对父亲单纯的爱,与这份爱同时种下的还有因为缺水导致的各种后遗症啊!
吃了多少年井水,从来没想过水干不干净的问题。当年不会想,也顾不下想,想多了是自己寻膈应。绞水绞上来点什么谁也不说,把话昧下是一种善。眼不见为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自我解嘲是无可奈何的安慰。有些杂物掉井里不由人,不可控。但人要是专门往脏里弄井,那就是与一村人为敌,要是投毒,就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了。当然,吾土厚重,吾民良善,没有过那样的事情发生,即便寻短见也不会考虑跳井。有个女人和男人闹别扭,哭着说我还不如跳了井呢。男人嘴笨不会哄劝女人,说你快别跳了,你跳井死了坏了井,连抬的人都寻不下!女人擦把泪,找桶担去了——晌午做饭还没水呢!可笑不可笑这也是个笑话!是和井有关和水有关的笑话。
十二三上,懂得了干净齐楚,爱洗涮。我母亲一见我洗衣裳就说:你那衣裳穿不烂也是个往烂洗!长远看她怕费衣裳,眼边前就是怕费水。我和小我一岁的叔伯妹妹自力更生,张罗着去井台上绞水,把但杖钩儿向上绕一圈儿,摇摇晃晃担着一对空桶,觉得很神气。绞了水担不动,只好一桶一桶往回抬。大人总是叮嘱:姊妹俩操心的,别撒脱辘轳把!撒脱辘轳把很危险,辘轳把打到哪伤到哪,闹不好就被打到了井里了。但记忆中辘轳把打伤人的事情没有,打到井里的事情更没有,可见,在绞辘轳这个事情上,吾乡吾民,技术绝对过关,包括小孩子都得了真传掌握的挺好。
我和妹妹搭手绞水,把那个肚大口小叫做“罐头”的胶皮小桶栓到井绳上,摇着辘轳头把井绳一圈一圈地放下去,打了水,再一圈一圈绞上来。关于这个“罐头”,小时候就觉得名不副实,叫着别扭。和真正的,装着苹果、梨、黄桃块儿橘子瓣儿的罐头差着岂止十万八千里?长大后,书没念出个名堂,倒添了爱咬文嚼字较真儿的毛病,还惦记着给“罐头”正名,总觉得应该叫做“灌斗”——灌水的斗子。但不知道是人们嘴的过,还是耳朵的过,好多词语就这样越传越歪了,你要非那么叫,人家还会在心里骂你一句:“咬京”——就是东施效颦,就是山汉赶时髦学北京人儿。
这个灌斗下到底,还需用手扥几下井绳,是为了尽量多地往上舀水,不会扥,适得其反,空绞上来的时候也有。现在想想,井里水少,折腾井绳能起多大作用!
我和妹妹绞水的时间段,其实水已经被大人们绞的差不多了,井还处在间歇性修养生息中,绞一铁皮桶水得三四下。有一次绞的不耐烦了,我们俩自以为是耍了点小聪明——下灌斗时故意放脱了辘轳把。辘轳把失去了控制飞快地转着,辘轳头抖动着,上边缠得那十二三丈长的井绳一圈一圈地在飞速减少。我们俩被吓傻了,瞪着眼看那辘轳飞转。随着“嗵”的一声,辘轳空转几下后停住了。
那次创新的结果是,灌斗和井绳脱钩,掉井里了。借用一个三个爪子叫做挠钩的作杖,可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把灌斗捞上来。家大人知道后,再不让我们绞水了!
当然,也有用水宽绰的时候,那就是夏天。
蒙老天爷厚爱,农历六七月,雨水多了,村里的麻潢坑能蓄点水,饮个羊,煮个猪食就不用挑井水。离村好几里的泉子沟的泉群也水旺了。人们饮大牲口,动泥工就上泉子沟拉水。沟底流成一道小小的“河”,那些被山水冲刷得石头圆溜溜的,水就在石头铺就的河床上蚰蜒一样弯弯曲曲地流着。以拔草为借口,小女娃们就上泉子沟耍,耍一切和水有关的游戏,捞圪蚪,和泥,捏个泥玩意儿,或者比赛摔泥钵儿,摔多大孔,对方得补多大一个泥补丁,劲儿越大,摔的越响,赢得泥也越多。回家前撩着水洗脸,赤脚踩着刚没过脚背的水戏耍,头上顶一块沥沥拉拉滴水的手绢儿,一路上清清凉凉!
除了泉子沟的水比较旺以外,蓄洪大坝是另一处补充水源。但得水之便,也受水之害!到底出事了,比我大两岁的一个男娃和他姨弟下大坝耍水被淹住了。幸亏那年村里住着部队,在大坝附近拉练。会水的几个战士二话不说就下水救人。那个姨弟走运气,得救了。我们村那个娃娃没了,捞上来时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这娃给一村大人敲响了警钟,也叫多少人后怕。其实,多数男娃们有偷偷下水的行为,我弟弟,曾经在某个夏天偷偷下坝凫水被污泥灌满了耳道,留下了“二进五官科”的典故。
因为缺水,限制了人们种植的想象。院子里种菜的很少,即便种也只种炕大一片,而且是耐旱泼皮品种,如倭瓜,葱之类的,费水的细菜很少人张罗。我大姥姥是从外地逃荒上来的,十二三就离开了家,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个省哪个县份,只说自己老家叫个“化德府”。大概化德府那面儿种菜,我大姥姥就在窗根底辟出一个畦子,四面栅着树枝,里面种几苗黄瓜,几株西红柿。我大姥姥稀罕我,黄瓜下来,她给我吃浸在水桶里的黄瓜。那黄瓜真脆,真嫩,是真正的黄瓜——咬开绿皮,瓜肉发黄。西红柿熟了,有红有黄,我那叔伯二姨见我就扇手,把我扇过来,哑声哑气地说:“走,二姨给俺娃摘个西番次!”我二姨总是把西红柿叫做“西番次”,她是听我大姥姥那么叫聒下了耳音。现在想想,可能我大姥姥说的是“西番柿”。一辈子不知道自己家乡在哪的大姥姥,带着种菜的记忆和技术远嫁到我们这个缺水的地方,她种的或许不是菜,而是思念、乡愁和寂寞!如果她老人家还活着,“西番柿”一定能成为一条寻亲的线索。
因为缺水,不种园子,邻村武庄(本地俗称,音为“五准儿”)那个老汉每年夏天来我们村卖韭菜,那韭菜鲜灵灵,嫩生生,一颗鸡蛋换一把,如果鸡蛋大一点,老汉还会给你添个三五根。因为这把鲜灵灵嫩生生的韭菜,连带的武庄也鲜艳明媚活色生香地牛起来,使我自小不由得对它高看一眼!
公元一九九三年,政府给我们村打了机井,我们吃上了清凌凌的深井水。虽然还得从水房担水,但比起摇辘轳进了一大步,也可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跨越。担水的时候,接满两桶水,圆圆的桶口就是一面镜子,镜面上晃动着天光云影,往往是渴不渴也想扒在桶沿上喝两口。那时候村里打完机井,盖起了水房,恰好水房离我姥爷家近,就近接了我姥爷家的电,我姥爷拿着水房的钥匙,开闸关闸,挑一担水收一毛钱。这个价钱也是众人的意思,不是我姥爷定的。担水的人有时现给,有时攒住一起给,当然也有不给的时候。我姥爷不指这挣钱,不大计较这些。至于那一毛钱够不够电费,收的算不算多,始终是一笔糊涂账。
我姥爷人活套,还开着小卖铺,担水的人买不买东西总要来家坐一会儿,也算拉个人气。有年冬天,我姥娘烙过年黄儿(粗粮折饼),烙出来让人尝,结果烙一张,尝一张,走一拨,来一拨,大半盆面糊烙下去了,还没存住一张。
有个养蜜蜂的外地侉子,每年荞麦花,油菜花开的时候就来村西山坡上放蜂儿。他们也吃村里的水,不白吃,除了给水钱,还给蜜,那种不加炮制的原蜜,很甜很浓稠,但有股荞麦花的臭味道。孙娃们外孙娃们嘴馋,冲着甜去的,对臭不管不顾。吃出蜜蜂腿和半扇翅膀的时候常有,不要紧,这点特殊的“荤腥”根本阻挡不了对甜味的进攻,一罐子蜜悄没声儿就给吃完了。天凉了,花残了,侉子要走了,和姥爷告别,我姥姥给炸一盆油炸糕,烩一锅豆腐粉片子,炒一盘鸡蛋,两个人喝一顿酒,顺带约定明年再见。
公元二零零五年,在政府的扶持下,自来水进院了,当然只要愿意多埋一截管子,进家也是可以的。但我们村人好像都很知足——能进院就谢天谢地了,接到家里就有点“过分”了。
水进了院,我们村人也开始种菜了,家家种着小菜园,越种越会种,越种越花哨。以前那些见了也认不得,买了也不会吃的菜,就种在了院里,端上了饭桌。“喂牛菠菜,打鼓葱,山汉老婆才尝新”的时代终结了。
这个终结与水不无关系!
公元二零一零年左右,大水网工程引水上山,我们西坡一带建起好八个人工湖,当年的乡党委书记谭雄常常带着城里人上山观光,站在山头上指指点点地给人介绍,这片土地上的几个“明珠”,几面水域!
人工湖的水比蓄洪坝的水清,比泉子沟的水多——多的简直不能比较。加上连续几轮的的退耕还林,之前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栽植了松柏以及其他一些观赏树木,我们西山一带就有了青山绿水的风采。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翠”,因为水,我们西坡出脱了,秀气了,灵动了!
我还是那么爱水啊,做梦还常常梦到水,飞珠溅玉的悬泉瀑布,水平如镜一望无垠的湖水,清凌凌自山间峡谷泄出的小溪流……这样的梦境往往是在心情愉悦的状态下才会出现。民间有梦见水是来财的说法,对爱水又爱钱的我来说这种好梦是双重的喜悦。也常常到人工湖边散步,或到湖边的石头上坐一坐,望着那一湖蓝汪汪的水,发发呆也感觉极好。游山玩水的人,一拨一拨,来了走了,走了又来,摆个造型拍个照,做个深呼吸,赞叹一下风景和空气。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寻访,我是回归;这山这水,这草这树,还有脚下的土地,于他们只是风景,于我还有故事……
关于家庭用水的问题,还有待整改,改造不了人,我就改造管道,再加装个电热水器得了。
花点小钱,治愈一下我被长流水的“哗哗”声激活的心病,值得!
况且,我算的是感情账,这笔账里没别的,只有我,一个曾经被水深深困扰过的西坡山汉对水的珍惜、尊重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