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风絮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李大珏 发布时间:2024-07-24 11:12 0

花还未盛开,连花骨朵儿都羞涩得不肯见人,可我却切切实实地闻到了花香,这花香比花来得更早,听起来不合逻辑。可是感官的事儿,不是都要依仗逻辑通顺才说得下去的。我想,春天到了,从立春的节令到来的那一刻,春天便已经刻不容缓地到来了,而我也是放下了所谓的矜持,以一种雀跃的心理,近乎迫切地把春天揽入怀中——即便眼下还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春天。可那又何妨?这可是春天啊!呼呼作响的,已然是春风了,在晚上——不必说成夜晚,就这样一个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词语,和春天沾上边,就美得不可方物。那么,再来一点春风呢?细细柔柔的春风,拂过柳梢头,那一汪小月亮,轻飘飘地晃啊晃。若是再有一杯薄酒呢?若是无酒,有一杯香茗也是很好的。

在我来不及理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种急欲落泪的念头就冲撞了我的心头。蓝色,清澈的,深不见底的沉默。我有话想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这二十七岁的年龄,当然不算苍老,也已经不是多年轻。我想,我有没有资格谈人生呢?有没有资格谈一谈对人生的态度、对人生的感悟呢?仿佛是很俗气的字眼,仿佛糊涂人不会染指,聪明人不屑于染指,只有像我这样不算聪明也不算太糊涂的人才会偶尔生了心思来胡扯一番。

其实,这些事不是一定要放在春天来谈的,早春不如春深,春深不如初秋,初秋又不及晚秋。年岁越晚,仿佛意味越深。人之一生,不也如同四季吗?只是不再有更迭。人,不就是生于荒芜的早春,没于落雪后洁白的冬日么?无声无息地将一切成败是非掩盖。旧岁的四季逝去,新岁的四季接续,一年又一年的光阴就是这样轻飘飘的,来了又去。不可否认,我也有惶恐的感觉,离骚经中写“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草木之零落,美人之迟暮。便是这样的“恐”,明知注定会发生,却仍想暂掩耳目,早春时分谈风月最佳,谈零落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呢?杜甫写过:摇落深知宋玉悲。《诗经·小雅·四月》也有:“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这大概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可转念想想,也许正是零落,方使得草木芊蔚青青的生命如此珍贵。草木也好,有情众生也好,或许都为着其必然的零落与迟暮,才真正拥有了生命的意义。桃花如是,美人亦如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如此想来,悲哀摇落,大可不必。时间,就是以其一刻不停地流逝告诉我们永恒而朴素的道理。让我们从容些,三毛写过:“我们三十岁的时候悲伤二十岁已经不再回来,我们五十岁的年纪怀念三十岁的生日又多么美好。相信生活和时间。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地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我最爱这句——相信生活和时间。不必相信它们能如何、会如何,只要虔诚地相信生活和时间本身就好。凡事祛除功利心,一切反而显得易得了。

年少时读《浮生六记》,偏爱那些情趣横生的章节,少年以粥戏,红烛成笑谈。相反,最不爱看《坎坷记愁》。好像人在太年轻的那个阶段,总会钟情热闹,以为寂静无趣。就像最早读《红楼梦》的时候,不爱看葬花吟,只喜欢怡红院夜宴掣花签,或是秋爽斋起诗社作诗,再就是芦雪庵吃鹿肉这样的情节。年岁渐长,如今几番春秋下来,才有了耐心去读一读书中寂静安宁的地方。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牵。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

《浮生六记》的这段文字,一直被我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忽略了,从前读到此处,便匆匆翻过。现下沉得下心细细品读。沈复有赤诚肺腑,情真意切。他自己道是诗酒猖狂,有闲暇时光,有平心静气之处,栽树插花,摆弄笔墨,这便是他的浮生快事。心美,一切皆美;情深,万象皆深。世事茫茫,光阴有限,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可是否真能参透荣枯得失的奥妙?是否真的有人能做到万虑皆忘?

眼下,是我在乡村学校执教的第五个年头,日与夜交换了一千五百多天,一千五百次的日升月落,玫瑰花已经准备好了第五次盛开,虽然现在连花骨朵儿都还未曾见到,但我相信它、它们定然会如期绽放。我呆在这里,常常会生发出“小王子”在看了四十三次日落的那天方有的一种心境。他和我一样,或者说我和他一样,都守着一朵玫瑰花。远村不近人烟,倒也安宁,时日漫长,待久了难免使人心疲累。遍观古贤诗词,才明白原来委身田园,虽自鄙凄凄,不鄙山棲,想来很多时候都是无奈之举吧。

“不是从前为钓者,盖缘时世掩良贤”“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世殊事异,一致的是纸后呼之欲出的愤懑,也许最终只是被动的、迫不得已的“潇洒舒然”。“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看似洒脱,其实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红尘若能深入,想来陆游也不会“独作江边渔父”。所幸的是,文人究竟是有傲骨的,我也渴望能有这样的骨气,置身动荡尘世,要有自我开解的能力,能暂平心头的崎岖。是啊,是啊!用舍虽然由时,行藏毕竟在我啊!

我蓦然感觉拥有了一种开阔的胸襟,春风十里,荠麦青青,我们总在不停地找寻。在陌生的山川行走,也许困顿迁延,夜深如墨,我不知道是深居其里,还是已经走在光亮的尽头,无论是哪种情形,继续走吧。希望就是这样,是一种可以确确实实感受到,而且努力让自己坚信它存在,并且不会那么轻易流逝的东西。

落笔成文,此刻原上正落着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溅起了要眇的春意。丝雨愁,君莫上,古原头,情难收。昔日千年烟雨,来日年年春芳,再没有人能复刻癸卯年此时的春天,来年百花绽放,无我这朵,不是旧时相识。

往来世事,名利心至此一冷,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