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云华:大山深处岁月居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发布时间:2024-04-05 12:38 0

​章云华:大山深处岁月居

章云华

很难相信那是一株李树,因为它从不结一枚李子。但它是一株李树,你从叶子就会认识。

——贝特尔特·布莱希特

大舅和大山

小时候,舅舅家住大山深处。每到暑假,我们一帮孩子结伴前往。山里无路,孩子们一会攀大坝,一会沿山谷漫行。时而互相追逐,时而弯身顺山势找泉眼、逮松鼠。山谷里,河道蜿蜒,山石遍布。人走的地方,经年累月,踩得山石没那么嶙峋,远看,自然形成一条山石路。跟着众人穿过了好几座山峦,像到了童话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停问人,到了没,到了没。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站在谷底往上看,大舅家在半山腰,房舍静穆,群山环绕,宛如画里。院子里的杏树展示着山村的富足。杏树葱茏,树冠亭亭如盖,挂着口味不同的杏,有的酸甜,有的绵软,有的是一壳水,有的是一口沙,不一而足。房子依山势而建,不需要墙,也不需要街门,守望田舍的山峦是大舅院子的天然屏障。

住大舅家,上房随便,不用蹬梯子,只一点吹灰之力,爬几下山,就到了屋顶。然后,沿着并不陡峭的山路爬上屋后大山,藐视一下在山下赞叹的景物,细数山上究竟有多少棵杏树。瞭望远处,山那边,还是山,大山铁青着脸,亘古寂寞,看上去根本不住人。

叠嶂起伏间,凹陷的沟谷像大山写成的撇捺,郁郁葱葱处,是杏林,是沙棘。每到夏天,熟起来的杏铺天盖地,噔噔哒哒,落在树下,如同河道里的鹅卵石,密密匝匝,一层一层覆盖,形成杏泥,形成杏沟……到了冬天,荆棘丛处,一片绛黄,如珠如玉的沙棘,耀眼辉煌。坡越陡峭,沙棘颗粒越大,也越鲜艳,山坡变成沙棘坡。就这样,很多年来,不计其数的山果自生自灭,宛如几千年前新疆的葡萄沟,又如几千年前啪嗒啪嗒落下重重椰子的海南岛。

大山富足又孤独,似乎对孩子们的到来充满期待。

大山里的暑假生活是我儿时最快乐的记忆。跟着成群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翻大坝,爬高山,吃遍山里的杏。偶尔,蹲在一处低矮的树杈上摘着吃着,放眼四面八方,苍翠的山野,渺远的人家,贴近的白云,都那么安详、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山风起了,鼓动得裤管扑扑作响,吃饱了,也游累了,不想去远处了,就开始回去。一并将自己吃完杏的核带回去,放窗台上晾晒,等晒干了,大妗捣出杏仁,大舅去卖。对于山里人来说,杏仁比杏值钱,在杏树看来,杏仁比杏幸运,因为杏仁是树的眼睛,可以走出大山,逛逛外面的世界,而杏不一定有那样的机会。

大舅和我

后来,我渐渐长大,走出家门,到远方求学,上山的时候越来越少。

一个夏天,我骑车去上学。路过庄子附近一座桥,远远看见大舅坐在桥的侧沿,越来越近,只见大舅眼神闪烁,神情难以捉摸,像不认识我似的。我欣喜地跳下自行车,呼叫大舅,很快就站在大舅面前。几年不见,太意外了。我用一句话介绍完自己,根本没话说。呆笑的我似乎等着什么,一动不动。大舅显然出现了延时反应,好一会才讶异而迟疑地叫出我的乳名。我嘿嘿笑,傻看着大舅。

大舅眼神渐渐安定,恍然大悟般道:“我记得你不是长得挺黑嘛……”我继续傻笑,等大舅说点什么。大舅迟迟不语,好一会才想起问我干嘛,我将上学路线说了,大舅便让我去了。

我从未想过,大舅还可以出现在大山以外的其他地方。而且,我确实和大舅没什么可说的话。即便在小时候,每年都上山,玩得嗨也吃得乐,就是和大舅没说过什么话。

这次偶遇让我怅然若失。下山的大舅,在我眼里,全然失去所有。大舅变得和我一样平淡无奇,大舅家的院子没有山丘,也没有杏树,更没有一溜小跑便可翻山上屋的自由瞭望……而且,大舅只记得我的黑,这让我感觉怪怪的。

大舅和大时代

隆冬时节,大舅感染了新冠,起初还好。输液一周后,大舅身体日渐衰弱。一个月后,大舅开始卧床;再后来,起坐艰难,整夜折腾。躺十分钟,就起来;不一会,又要躺。最主要的是,大舅一个人不能躺,也坐不起来。折腾了一个月,大舅便去世了。

讣告前,大舅的一生慢慢浮现。大舅出生那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那时候,大山深处没有枪炮声,大舅安然无恙;解放战争胜利,新中国成立,大舅十一岁,大人们聚集欢庆,失学的大舅游荡在大山里,毫不知情;六零年代,举国饥饿,大舅二十二岁,结婚生子,耕耘几块坡地,山坡盛产土豆、豌豆,大舅一家肥丰饱沃,毫发无伤;改革开放后,全国上下搞活经济,大舅四十多岁,在大山里已是高龄。那时候的大舅,人生已定型,忠诚地过着父辈们的生活。

后来,山里人赶着时代大潮,纷纷搬到山外奔小康。大舅守着大山,一切如旧,不知日月。有一年,大舅辛苦刨来的黄芪被人用几张假币换走;又一年,山里的党参廉价如柴草,柴胡也卖不出好价钱……大山如屏障,远远将大舅的生活隔离在时代之外。

最后,大舅不得不举家迁出大山。

我的大舅,经历过无数时代变迁,又似乎什么都没经历。大舅一生,唯一与时俱进的,就是赶上了疫情。而因此,大舅失去了生命。

在常人眼里,大舅寻常如沙砾。他一生没努力工作过,没什么功劳,也没什么积蓄,就那么平淡无奇、岌岌无名地存在。这是多么普通和虚空的一生!像那棵从未结过李子的树。

“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大舅一生虚空,话也很少。恰因为虚空,大舅像个容器,承载了我的贪玩调皮,嬉笑怒骂。大舅的离世,让我看见那份虚空的失落,同时唤醒我曾经的拥有。

大舅出殡那天,二舅步履蹒跚走来,大山的印记深深烙在二舅紫糖色面容上,大舅的一部分面容残留在二舅脸上。在和二舅闪亮又退缩的目光相遇的一刻,一句话涌上:“死亡并不总是如想象中,如你召唤它的那般璀璨如花,绝大多数时候,它就只是瓦解和腐朽,并不需要伤口,也找不到伤口。”那一刻,止不住的泪水流下,冲刷着我复杂的哀伤。

面对死亡,人永远无能为力。然而,我试图在其中寻找意义。某个时刻,昔日再现,一切历历在目,渺远而虚无。尽管如此,在回忆里,我仍能感受到大舅如大山般对我的宽容、接纳。一切那么自然、温暖。

大山依旧

后来,那个曾经长满杏树的山村已没人居住,那条经常发起凶险山水的沟谷已没有一滴水。有十多年,山村成为一个名词,和人们发生不了任何联系。

参加工作后,有一年,我回老家,带了些吃喝零用,到舅舅们家里坐。大妗脸蛋依然带着山里红,多年不见,她稀罕地看着我,拉着我手,反复叫着我的乳名。要走了,大妗说我没留下,也没吃大妗饭,就这样走,大妗心里不暖和。这些话让我和大妗恳切的眼神相遇,许多童年的感觉重新回来。

原来,我还有另外的乳名,山里的舅舅妗子们一直那样亲昵地叫。这个世界,除了山里的亲人们,谁都没那样唤过我。那一声声呼唤,是世界上最亲最纯洁的声音,也是最温柔最甜蜜的抚慰。我的三个舅舅,每家都有四个孩子。他们那么多娃,还有那么多活要干,再多几个娃,他们没嫌弃过,更没责骂过。我只记得,山里的亲人们有源源不断的爱流来。好像他们能给到我的,已全给到了。

大山里的舅舅三个是亲的,其余的也都沾亲。我和哥哥有一年上山,印象中的第一次上山吧,山里的亲戚轮流请我俩吃饭。吃得晕头转向,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村庄里的人都是自己亲戚,认了好长时间才记住哪个是三舅姥姥,哪个是六表舅舅。

当我行走在山谷里,对山色陌生的眼睛四处张望。那山真大啊,你连着它,它连着你,分不清谁是谁的一部分,巍峨着、静默着,等孩子们将稚嫩的嗓门扯开,拉长,然后大山极有耐心地吐一句回音。喊累了,大山继续着它的沉默,任孩子们在它脚下追逐,嬉戏。

孩子们奔跑在并不宽阔的河道里,溅起的水花泼洒着欢乐。经年累月的河道在大山脚下盘旋成无数个S,脚下是被河水冲刷得溜圆的鹅卵石,上山的路,是逆流而上的河道。细沙随清澈的溪流流走,孩子们一脚一脚踩石上溯,任凭鹅卵石磨娑那不安分的脚掌心。跟着水走,水回头人也回头,水转弯人也转弯,转得大人在坝上喊晕。某些时候,水不见了,孩子们就来到了一座巍峨庄严的山脚下。

咦?谁把水给藏起来了?有人发问。

原来,你以为这涓涓细流哪来的?山里的哥哥姐姐开始科普。

这大山阴凉处,湿漉漉一片,细密的苔藓散发着新鲜的味道,摸上去滑腻腻的。这便是水源。泉眼默默无语,任大山压着,挤着,积聚一起,流变成水。这水是孙悟空的化身吗?谁把它压在这里,那可要救人了。大伙你一手我一手,将山脚的泥沙掏掉,石块扔远,给细流腾一条宽点的道路来。果然堵塞物一排除,细流汇合成溪流,也变得欢快。然而因为孩子们的莽撞,清清的泉水变得浑浊。正遗憾着,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松鼠!”寻声而去,只见松鼠美丽的尾巴画着圈,高高翘着,敏捷的双脚欢快地蹦着,忽地一闪,钻进了石缝里。于是孩子们奔跑着,追逐着,尤其到那石缝边留心,看看是否有松鼠出没。大山不负所望,不一会就送出一只松鼠,让它跳跃在我们眼皮底下,引逗着孩子们好奇的心……

再后来,大山经历了退耕、封山,多年休养后,干涸的河道重新奔跑着山泉。山更绿了,植被更丰富了。野生黄芪静静长大,各种药材重新发荣滋长,沙棘也更鲜艳了,只是杏树老了,结的杏越来越小,口味也酸涩难咽。人们谈论着杏,大舅看见我,远远地和其他亲戚拉话,大舅说,怪不得哩,这个女儿,长得就和别人不一般。

这是我听到的最实诚在称赞了。大舅的话,那么少,却总是那么耐人寻味。

在无限复杂的情愫里,我看见,大山深处,岁月永居,变与不变,自然长存。

【作者简介】章云华,女,70后,山西省朔州市怀仁人,中学教师,有作品发表部分报刊平台。现就职怀仁市未成年人健康成长辅导中心。

编辑:董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