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一个童话故事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发布时间:2024-01-18 14:33 0

奶奶走的时候,我远在北京,那天晚上梦回到故里,我又变回了小时候去奶奶家吃饭的样子,照惯例我走上大门外的台阶先扒在门缝上左瞧右瞧,却怎么也瞧不见那个坐在炕上的人,以往奶奶必定是坐在炕头上,来人顺着门缝就能一眼瞧见,但是这次梦里一个人也没有了。第二天醒来,就接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到底是祖孙一场,因缘深厚,不远千里来告知我:她永远地走了。

小时候,记忆里的主要部分都是在奶奶家发生的,从我家走到奶奶家,隔了四排房屋,那时候住平房,门头上都钉着一块蓝蓝的门牌号,我和奶奶家属于一个胡同同一栋,我家在五栋12排1号,奶奶家在五栋8排3号,往来穿梭在两家之间的这条路就随着时间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人的脑子会慢慢忘记很多事情,但身体是忠实的,它会把你重复做过的事刻进每个细胞里,成为冰山之下隐藏起来的那一部分。

奶奶是个精明强干的老太太,早起早睡,生活规律,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部分就是她每日作息的认真态度——早晨起来穿衣叠被,那时候一家人睡着一张大炕,每个人有专属的褥子和被子,醒来后都叠成长条形状垒在后炕,用一张专用的床单覆盖起来,形成高约80厘米方方正正似切割整齐的豆腐块。下地后的人用印着红五星的白搪瓷缸从灶台的后锅脖儿上炖的小锅里舀一缸温水倒在洗脸盆里洗脸,洗完脸奶奶就对着一面圆圆的镜子认真地梳起她花白的头发,那个形象至今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奶奶梳妆的镜子就放在大红洋柜上,柜子在炕的对面也就是房屋的正北方,灶台砌在东墙紧挨着炕头,灶台上有两个坑洞,正中间放大锅炒菜做饭,在和炕头的连接处还有一个坑洞放一装满清水的小锅,这样的妙处在于大灶里燃火时的余温还可以顺带烧热另一锅温水,洗手洗脸免于受凉。那时候的灶台是烧煤炭的,胡同里常年都有“卖炭翁”开着拖拉机,拉一车斗炭四处叫卖,家家户户的小院都有一个专门放炭的小房储备着燃起一个家庭烟火气息的能量。奶奶用炭时头上总要裹一块棕色的方头巾,披一件专用的外套,因为进去对着大块的黑炭敲敲打打难免身上落灰,把炭捣碎后用铁簸箕装上一屉碎炭进屋烧火做饭,晚上再把烧过的炭灰用筛子过滤一下挑出颗粒来(我们叫它“料炭”)在睡前把灶火埋上,可以保证火不再烧大,也不至于灭了,一晚上使整条炕都热乎乎的。那时候的水珍贵,因为获取不容易,你得用扁担担着两个桶从院子或者更远处的水房汲取。扁担宽扁担长,挑水的人都知道扁担被水压弯的重量。小孩子对水天然有着喜爱之情,奶奶从不让我沾她的水瓮,但我就喜欢趁她不注意趴在水瓮边沿,用挂在瓮边的一柄大铜瓢搁在水里玩漂移,觉得漂浮在水上太轻了,不甘心,就舀点水,又重了,再倒掉,玩味在水瓢浮浮沉沉间,一不小心松了手瓢沉到瓮底,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我就脚底抹油,“呲溜”逃走了。

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里,搁在大洋柜上的一台电视机就是一家人的精神之窗,爷爷每天晚上掐着点打开电视,看完新闻联播就关掉,再掐着点到晚8点打开看电视连续剧看完再关掉,一度电4毛钱老人要把每一毛都花在刀刃上,奶奶相反对电视一点也不沉迷,她的精神独立,有着花红柳绿风前月下的编剧骗不了的清醒,用她的话说:“一切都是换汤不换药,灰尘落在谁的鼻子上谁就着急,就看怎么遇事。”爷爷退休后扛着锄头在离城一里地的郊区开垦了一片荒地,每到秋天家里就堆满黄瓜、土豆、萝卜、豆角、西红柿,成了我们秋天里久远的童话。吃不完的黄瓜和萝卜奶奶就腌起来,豆角晒干,西红柿做成酱储存在瓶瓶罐罐里,到了冬天我们也有菜吃。我老觉得奶奶家的饭特别香,而且她很懂得养生,每天早晨都给家里订一斤牛奶,送奶工顶着晨雾推着自行车,后座上架着两个银色的铁皮桶,到了家门口用韵味十足的男中音吆喝一声“打奶嘞——” 早就做好准备的奶奶就端着搪瓷缸走出来,送奶工用一柄连着长杆的量杯,从奶桶里舀了两勺,那白花花的牛奶倒出来的模样真美啊!气味真浓郁啊!连整个条巷子都溢满了温柔的奶香。我们的早饭就用牛奶煮鸡花,没有菜的时候牛奶泡馒头加点白糖,味道真是绝了。北方人吃饭离不开豆腐,中午竖起耳朵等着卖豆腐的人叫卖,孩子的耳朵最灵,我能听到离这一排更远的声音,端着盆出去,站在巷口对着远处还是个点儿的人影喊“买豆腐——” 除了逢年过节奶奶饭桌上永远都是这些固定的菜系,直到她90高龄,还维持着这些雷打不动的习惯——早晨一杯鲜奶,中午一块儿豆腐烩白菜粉条。

奶奶对我们这些孩子是严厉的,但是我不怎么怕,潜意识里认为她在以身作则地教化我们规矩。曾听妈妈说过奶奶怎么评价这些孙儿们,说只有我和大伯家的妹妹最难管教。有次,一伙儿孩子在奶奶家玩耍,不小心把搁在高粱秆做的盖帘上晾晒的粉干碰到地上,粉干撒了一地,小家伙们猴子一样惊叫着四散逃窜,奶奶闻声追出来,我是跑得最慢的,自知是跑不掉了,就干脆停下脚步转头对迎面追来的奶奶辩解:“奶奶,我们不是故意的,是那个盖帘本来就没放稳,我们路过不小心蹭掉的。”奶奶说我的样子很认真,一点都没有惧怕和心虚。我想这里面隐藏着一个老人家对子孙内在品质的一个肯定和欣慰,至少她肯定了孙女的勇气。

奶奶家的大门对着正房的一条大炕,奶奶哪也不去,忙完家务就整日在炕上盘腿坐着,那笃定的姿态好像在等我们来拜访,又好像谁也不等。奶奶不怎么串门,反倒是别人喜欢串她家门子,一条巷子里住了不少老师,都喜欢找奶奶聊天,有人不解:一群知识分子怎么就喜欢跟一个目不识丁的老人在一起聊天?而奶奶就是有这样的智慧,很多复杂的问题她都有一眼看透的本领,来者向奶奶征询人际间的各种难题,奶奶也不劝也不教,像一个高明的老中医笑眯眯地只是诘问一句,来人便豁然开朗,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连忙抱拳告谢。足不出户的她像极了茅庐里的诸葛亮,又如菩萨一般坐在炕头上数十年如一日,有着坐稳一片江山的领导气势。也可能是接受了她的优质的基因遗传,家里多出机关要员,她深知天下无新鲜事,所谓人事皆是权事,睿智刚强得像杨家将里的老太君,面对阻碍自己生活的人事她每一挂帅出征,总能把寰横眼前的障碍打得连连告退。爸爸读书的时候正赶上学习张铁生交白卷的无知浪潮,眼看学是上不成了,奶奶一反手让儿子学画画当了宣传兵,从部队退伍回来爸爸就成了国家负责安置的对象,这时国家也恢复了成人高考,他又通过自学考上大学,成了80年代名正言顺的大学生。他求学这两年里正是我出生后的两年,好笑的是爸爸求学归来时,看着眼前的女儿疼爱稀罕,想要抱一抱,结果被当成了陌生人关在门外一夜没让进来。

奶奶说我两岁的时候,家里正在经历大的变动,爸爸求学,家里要盖新房,我就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每天也随着忙碌的大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我是每天都出门去到附近的一所小学,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听那里的哥哥姐姐们上课,和他们下课玩耍,待晌午回到家时工人们已经吃完了饭,桌上的盘碗还没收,我就端起来把剩下的汤汁一饮而尽,自给自足。这样混乱的日子直等到爸爸回来后才开始步入正轨。

记忆里每到过年,奶奶早早就把家打扫干净整洁,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像财神爷一样等着我们去拜年磕头,我们这些孙子外孙就穿着新衣服兴奋地跑到奶奶家,一进门对着爷爷奶奶一阵磕头拜见,嘴里念着早就准备好的台词:“爷爷奶奶新年好!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于是奶奶笑眯眯地从身后摸出早就备好的钞票递给我们,附上一句祝我们茁壮成长之类的祝福。后来随着我们长大,压岁钱数额也逐倍递增,等我上了初中,奶奶每年的压岁钱从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路增长到了每人一百元,着实成为孙儿们那些年最大的资产来源。再后来我们都工作了,再后来,我们都成家了,再再后来,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孙儿们给奶奶添了的几个小曾孙开始领取来自太奶奶的“俸禄”。

我2014年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梦美,寓意对应当时总书记推崇的“美丽中国梦”。那年冬天我在娘家坐月子,弟弟迎来他的婚姻大事,家里事务巨多,奶奶就提出让我去她家里给我看孩子,让她的保姆伺候我,那段时间跟着奶奶,我又重温了儿时的生活规律。早起,早睡,按时吃饭,我悄然无息地胖了,奶奶有时候静静地看着我,会扑哧一下笑出来,她说:“哎呀,这几天的脸色可真好看,有粉似白,总算是胖了,你看你刚来的时候瘦的。”那时候的奶奶已近90高龄,她依旧头脑清晰,作息规律,每天起来还是百年不变的生活方式,洗脸对镜梳着她已经全白了的头发,一如既往地认真。收拾好自己就盘腿坐在炕头玩着她千年不变的游戏“扑克牌”,有时候兴致来了给自己来一卦,听她念念叨叨“开啦!”“没开……”。现在看来国学大师曾仕强推崇现代人要学的易经占卜,奶奶原来一直都会。那一个冬天我独享了所有孙儿们都没有的特殊待遇,在奶奶已经老去但依旧坚硬的翅膀下,我慢慢的从月子里恢复着元气。而在我要离开的那天,奶奶看着要离开的我眼里流出了一颗清泪,她清醒刚强地活了一辈子,在这一刻突然真情流露,她说自己一辈子没流过多余的眼泪,最早一次流泪是在最后一次探望她的母亲,在母女分别的时候她流泪了, 奶奶觉得流泪不好,她让保姆出去花掉了一张绿色的50元钱,意为破财免灾。如今想来到底祖孙一场灵魂相通,也许她提前预感到了我2019年人生中将要迎来的重大得失……五年后我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奶奶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后的关头,那年冬天她在上床时摔了一跤骨折了,如医生所说高龄老人最怕这一下,就是疼也让她熬不过三个月, 我心头悲戚,知道这一天终是要来,没想到老人家像钢铁一样坚强了一辈子,最后却是被硬生生折断的。有一种千年古树被拦腰砍断的遗憾和悲壮。让人痛心,让人不忍。

想起奶奶,空气里仿佛还闻得到奶奶家炒菜的香气,那是胡麻油炒黄豆酱的独特香气,她的酱炒出来的任何菜都别有滋味。我曾问过奶奶为什么她家的酱炒出来这么香,她笑眯眯地跟我透露了一个独特的秘方,原来那些黄豆酱是她做闺女时候熬制的,熬了两大瓮,一直供她吃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个故事就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这就是关于奶奶的故事,它在岁月的清炒下溢香,她走后,她和她所在的那个时代成了永不再有的传奇。

编辑:蔡泽云(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