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班氏县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发布时间:2023-11-28 10:57 0

灅水又东,迳班氏县南,如浑水注之。水出凉城旋鸿县西南五十馀里……

(如浑水)又南流,迳班氏县故城东,王莽之班副也……

我是循着郦道元的笔踪,来到这里的。

眼前这个小小的村庄,叫古家坡。

古家坡,位于山西省怀仁市东部33千米处,其向东3千米,就是今御河与桑干河相汇处。村人称之为“古城嘴”。

嘴,本指“鸟口”。引申之,可泛指“事物的突出部分”。

其用作地名的通名,多指“一种地貌向另一种地貌伸出的部分”。

比如“山嘴”,是“山体向平地伸出的部分”。

而“古城嘴”所言之“嘴”,该是御河与桑干河两河相交,“伸入水中”的那部分陆地了。

而“古城”何指?

今天的御河,在郦道元的《水经·灅水注》里,称作“如浑水”。

今天的桑干河,在郦道元的《水经·灅水注》里,称作“灅水”。

村人所谓的“古城嘴”,恰在如浑水注入灅水的地方。

在《水经·灅水注》里,述及如浑水南流经班氏县故城东时,郦氏还引用了北朝阚骃《十三州志》里的一段话:“阚骃《十三州志》云,班氏县在郡西南百里,北俗谓之去留城也。”

北魏以后,这一带再无建“城”的记载。

“古城嘴”所言之“古城”,应该就是北魏的“去留城”,汉代的班氏故城……

班氏县是西汉代郡所辖十八县之一。

按《汉书·地理志》所载:“班氏,秦地图书班氏。莽曰班副。”

《山西历史地名词典》亦载:“班氏县,秦置,西汉属代郡,新莽改名班副县,东汉复旧。后省。故治在今怀仁县境。”

班氏县之所置,无疑是班氏先人聚邑之所在。

班氏,从何而来?又去了哪里?

在班固《汉书·叙传》里,有一段话:

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子文初生,弃于梦中,而虎乳之。楚人谓乳“穀”,谓虎“於菟”,故名穀於菟,字子文。楚人谓虎“班”,其子以为号。秦之灭楚,迁晋、代之间,因氏焉。

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楼烦,致马、牛、羊数千群。值汉初定,与民无禁,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年百余岁,以寿终,故北方多以“壹”为字者。

《汉书·叙传》大致包括四部分内容,其第一部分是班固叙述自己的家世。

其开头,就为我们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是说班氏远祖令尹子文出生后,被丢弃于“梦中”(楚地方言,“草泽”之义)。被一只老虎看见后,主动上前,为之哺乳。因楚人称“乳”为“穀”,称“虎”为“於菟”,遂起名叫“穀於菟”。又因为楚人称“虎”为“班”,它的儿子就将“班”作为自己的“名号”。

这个故事,我们在《左传·宣公四年》里也能够见到。其言曰:

初,若敖娶於郧,生斗伯比。若敖卒,從其母畜於郧,淫於郧子之女,生子文焉。郧夫人使弃诸蒙中,虎乳之。郧子田,見之,惧而归。夫人以告,遂使收之。楚人谓乳穀,谓虎於菟,故命之曰斗穀於菟。以其女妻伯比。实为令尹子文。

相较于《汉书·叙传》,《左传·宣公四年》的这段叙述更为详细些,也让我们于文字之外,窥见了斗穀於菟所以被遗弃的原因:私生。

文中的若敖,曾为楚国国君。其承位前,受封于“斗”地,以“斗”为氏。继承君位后的若敖,又从郧地娶来一位妃子,生下了斗伯比。等到若敖去世后,可能王室成员之间为争君位相互倾轧的缘故,斗伯比跟着母亲回了郧地姥姥家。

在郧地,青春年少的斗伯比与舅舅郧子的女儿相好了,并生下了一个男婴。

这在华夏文明圈里,着实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于是,作为舅母的郧夫人瞒着丈夫,派人将婴儿遗弃于“蒙中”(语同“梦中”,草泽地)。等到郧子外出打猎,看见草泽中一只老虎给一个婴儿喂奶,顿感惊惧,急忙跑回家,将见到的一切讲给了妻子郧夫人。郧夫人才将实情告诉郧子。

郧子认为这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就派人将其抱回来抚养,并将闺女嫁给了斗伯比。

那个初被遗弃,受乳于虎的男婴长大后,就是令尹子文……

传言令尹子文生子,曰斗班。是为班氏先祖。

但在一般史籍里,斗班与令尹子文,是作为兄弟存在的,他们同是斗伯比的儿子。

有学者认为,“班”同“斑”,与子文之“文”同“纹”一样,都似乎与虎身上的斑纹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今湖北省博物馆里,藏有一件虎座鸟架鼓,为战国晚期漆木器,2002年出土于湖北枣阳市九连墩2号墓。其器由两只四肢屈伏、背向踞坐的卧虎为底座,虎背上各立有一只长腿昂首、引吭高歌的凤鸟。其神秘的造型极具象征意义。有观点认为,楚人尚凤,凤鸟的装饰性造型在楚地出土器物中比比皆是。巴人崇虎,楚巴各自以凤和虎作为自己部落的图腾。在凤与虎的组合形象中,凤鸟挺拔,虎矮小趴伏于地,凤足踏猛虎,似乎掩藏着楚人与巴人的政治关系。而虎与凤,实巴楚融合后,在楚地共有的图腾崇拜现象。

若此,巴人之“巴”,绝非“大蛇”之义。其与北方民族语中的“bar”(虎)应为同义。因其视虎为图腾,故自称为“巴”(bar)。而“巴”(bar)与“班”(pra:n)又一音之转。巴之融于楚,如后世鲜卑融于汉,其固有的本族语可能被楚地方言取代了,但部分词汇或作为语言的底层,进入了楚地方言。这也可能是楚地方言多有北方民族语词的缘故吧。

斗伯比以楚地所崇拜的“虎”之另称bar(班),用作子名,曰斗班。

不知这是不是历史的真实,但相较于“虎乳弃婴,得氏曰班”的传说,应该更靠谱些。

斗班,在先秦不同典籍里,又作“斗般”。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在当时的语境里,其音义是分离的。即只取其音而义在别处。与后世所传“‘班’同‘斑’,为虎斑纹也”的说法没有毫厘的关系。

班氏始祖,实为斗伯比之子斗班,而非班固所言之令尹子文。

在班固的《汉书·叙传》里,还有一个“坑”,需要我们去填平。

按班固所言,班氏先人“秦之灭楚,迁晋、代之间,因氏焉。”

从地缘上分析,其所迁之“晋、代之间”,应该就是古班氏县所在——今山西省怀仁市古家坡村一带。换言之,今怀仁市古家坡一带,为楚王室班氏一脉迁入晋北后的早期聚邑。

问题是,秦国的灭楚之战,是秦王政二十年(前225年)开始的。其时,秦将王贲率军进攻楚国北部,取十余城池,并开道击魏,由此揭开攻灭楚国的序幕。到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年),秦将王翦、蒙武率军向楚国纵深推进,攻破楚国最后一个都城寿春(今安徽寿县西南),俘楚王负刍,楚亡。

一年后,即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秦国征集大军扫灭远逃的燕、赵残余。先是王贲率军攻击辽东(今辽宁东南部),打败燕军,燕王喜被俘。接着,秦军又西向攻打代(今河北蔚县东北),代王嘉兵败亦被俘,燕、代遂亡,秦置辽东郡与代郡。

若按班固“秦之灭楚,迁晋、代之间,因氏焉”,其到秦置代郡(理应包含下辖诸县),满打满算也就一年的时间。以楚地与代北之间的距离,加上路途山水相阻,班氏族人从楚国旧地出奔,一路向北——其沿途风尘尚未洗去,立足之地就被置为“班氏县”——这于情于理,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秦汉时期的郡县治所,往往是先民历代经营,无论人口,还是经济,都为域内最好的聚邑。这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培育。

即使班氏县的建置延迟至秦王朝后期,从其所名的“班氏县”来看,班固“秦之灭楚,迁晋、代之间,因氏焉”的说法也是成问题的。原因是秦王朝从统一到覆灭,也就15年。这对一个以“家族名”为专名的地名,升置为县治名称,其培育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更可能的是,班氏,在秦统一六国之前,就作为赵国代郡的辖地之一,存在于世了。

秦置班氏县,不过是“沿旧置”而已。

而作为班氏一族的先人,很早以前就在这一带聚族而居了。

那么,班固所挖的这个“坑”,有没有填平的可能?

我认为,这个可能是有的。

因为班固所言,毕竟是班氏家族代代相传的宗族记忆。可能到班固之世,由于相隔时代渐远,记忆有些失真,但其整体脉络应该还是可靠的。

况且,我们在《左传·宣公四年》里,也找到了一些班氏离楚出奔的资料:

初,楚司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必杀之。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弗杀,必灭若敖氏矣。谚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子良不可。子文以为大慼,及将死,聚其族曰:“椒也知政,乃速行矣,无及于难。”且泣曰:“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及令尹子文卒,斗般为令尹,子越为司马。蒍贾为工正,谗子扬(即斗般)而杀之,子越为令尹,己为司马。子越又恶之,乃以若敖氏之族,圄伯嬴於轑阳而殺之,遂处烝野,将攻王。王以三王之子为质焉,弗受,师于漳澨。秋七月戊戌,楚子与若敖氏战于臯浒。伯棼射王,汰輈,及鼓跗,著于丁宁。又射,汰輈,以贯笠毂。师惧,退。王使巡师曰:“吾先君文王克息,获三矢焉。伯棼窃其二,尽于是矣。”鼓而进之,遂灭若敖氏。

根据这条史料,斗般因谗言被杀后,斗氏所在的若敖一族,很快就步入了万劫之难。直到斗越椒聚众反叛于烝野,被楚王打败,“遂灭若敖氏”。

当初令尹子文的“弗杀,必灭若敖氏矣。”可谓一语成谶。

而子文临终时的“椒也知政,乃速行矣,无及于难”,更是良苦其心。

我们分析,班氏离开楚国,存在两种可能。一中可能是子文去世后,部分族人听从其“椒也知政,乃速行矣,无及于难”的告诫,离开了楚国;另一种可能是斗般因蒍贾之谗而被楚王所杀,其时斗般的子辈族人,或有潜逃而出者。按《汉书·叙传》的记载,以及秦、汉“班氏县”的建置来看,其向北奔往“晋代之间”,最终子嗣繁衍,于今古家坡一带聚族成邑,遂为“班氏”名之。

斗般被杀是在楚穆王九年(前617年),从其族人北奔到“秦置班氏县”,期间近乎400年。

这对一个以氏族为专名的县治名称来说,培育时间是足够的了。

从公元前七世纪到公元前三世纪,那是一个经历了春秋时期思想、文化的大碰撞,进入战国时期铁血、实力大比拼的时代。

那时的灅水,晨凫夕雁,泛滥其上;黛甲素鳞,潜跃其下。

那时的如浑水,吐纳川流,循涧历渊,披波向南。

那时的班氏族人,于如浑水和灅水交汇的地方,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厮相守四百余年,直到秦末。

据《汉书·叙传》:“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楼烦,致马、牛、羊数千群。值汉初定,与民无禁,当孝惠、高后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年百余岁,以寿终,故北方多以‘壹’为字者。”

秦始皇晚年时期,班氏为避灾祸,在族人班壹率领下,迁居于楼烦。

秦汉时期的楼烦,幅员较广。其地大致覆盖今朔州市朔城、平鲁两区,忻州市的宁武县,以及神池、五寨和原平市各一部分。治所在今朔州市朔城区梵王寺村(一说在今朔城区夏关城村)。

楼烦,堪为班氏一族的发家之地。其迁入楼烦后,经十数载经营,“致马、牛、羊数千群”。等到汉惠帝和高皇后吕雉执政时期,“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堪称一地豪族。以至于北方人取名字,都看好一个“壹”字。

班氏由古班氏县迁居楼烦地,生息近200年。

期间,班壹之后,有子班儒,任侠好施,深受一方爱戴;孺子班长,为上谷郡守;长生班回,为长子令;回生班况,以孝廉名,升左曹越骑校尉;况生三子一女,长曰伯,次曰游,季曰稚,皆为当时学界名流。其女班婕妤,汉成帝时入宫,贤才通辩、知礼识体,因《怨歌行》而名,被誉为宫体诗之祖。

班况之后,班氏族人或有迁入扶风一带者,铺枝散叶,遍及北方。

其中班况季子班稚,于扶风安陵生子班彪,彪又生班固、班昭。是为因前仆后继,完成《汉书》之编撰而彪炳史册的“班氏三杰”。

而班彪的另外一子,也是班固的弟弟班超,与其子班雄、班勇,相继出任西域长史、越骑校尉,安抚西域长达数十载,功勋卓越,并称“班氏三雄”……

整个两汉时期,堪称班氏一族的“高光时刻”。

那天,我站在古家坡村东古城嘴的崖头上,眼前是两列停驶的水,怀抱着各自的浪花。身后一片小老杨,被风吹着。我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村庄,古家坡,零落的屋宇下,常住不足40口人,更无班氏的踪影……

道是:班氏随风散四方,此地空余古家坡。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