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梭梭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王玲 发布时间:2022-12-08 20:06 0

“这些都是会说话的东西,只是它们的话和我们的不同。”

他看着烟囱这样说着,一团团浓烟,就升起来。

他说的烟会说话,是指母亲烧火时候的轻重缓急。比如现在,只是一团团的浓烟,说明母亲刚开始做饭。如果烟不那么浓,稍微带点青,那就是母亲在往锅里下拉面,并且烧的是软柴。如果是青烟,而且往上飘出一根柱形,那必定是母亲的馒头已经揉好,并且上锅了。如果烟非常轻,还夹带着火星,那就是馒头蒸到了一半,并且烧的是硬柴了。

不管软柴还是硬柴,他都把它们码放在院东,码成的柴禾垛,整齐划一如一堵墙。

自打我记事起,这个柴禾垛一年四季矮了又高,高了又矮。那时候,矿上的煤不能源源不断地运往农村,我们日常烧火做饭以及冬天取暖,多半依靠柴禾。对于生活在天山脚下,沙漠边缘的我们来说,柴禾是取之不尽的,数量多,种类也很多。从田间地头到沙漠深处,都有触手可得的柴禾。比如,被母亲称为灰蒿的一种植物,它在新疆茫茫戈壁和房前屋后,都能和你相遇。春天,它第一个长出嫩芽,等冰雪完全消融,太阳开始宠爱这片土地时,它便开始“疯狂的生长”了,不出半月,就会长到半人高,再长些时日,待有一人多高的样子,它就停止了生长脚步,开始横向发展。从根部生出很多枝条,新枝条都会以中间的那根最粗壮的枝条为中心,次第长大。长着长着,颜色就变灰了。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植物不但没有用处,而且还会影响棉花生长。所以,他在农闲的时候,就和母亲把灰蒿从根部砍下来,晒干拉回家烧火做饭。

到了秋末,棉花被一车车拉往全国各地的时候,他就提着镰刀开始打割棉花秆,我们俗称这种活儿为“打杆”。棉花秆被他用镰刀割小麦似的打下来,直接装马车拉回家,用来烧火做饭和给奶奶烧炕。其他人家的老年人腰疼腿疼,奶奶活到了八十多岁,也从未疼过。这样的柴禾,不管它们丑陋无用,还是创造了实在的经济价值,都会被他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拉回家,并且整齐地码放在院子的一角,来发挥它们的作用。可是,他的最爱——沙漠里的梭梭,和他就不这么友好了。

初冬,他会拿上锄头和铁锨,赶上马车,去砍来年用的柴禾。由于灰蒿和棉花秆不耐烧,到了春节基本会烧完。天山脚下的初冬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也更冷。十一月份的样子,已经下了几场雪。无论是茫茫戈壁还是浩瀚沙漠,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唯独流入沙漠的玛纳斯河,依旧在继续着生命的前行,好像在向世人诉说:大雪封冻不了一切向前奔跑的力量。也许只有人类以外的动物,才能懂得大自然的语言吧。

这时,野鸡,野兔,狼都会在玛纳斯河边聚集。

这里的水是热的,这里的草也是热的,这里也是他砍柴的必经之路。

玛纳斯河流沙漠段的河床很浅,挽起裤腿就能安稳趟过。

他每次赶马车到了河边,总会先饮马,然后稍作休息,看着野鸡扑打着翅膀迅速逃走,野兔箭一般地消失在沙漠深处。等这一切结束,他便满意地掐灭烟头,继续赶车。

沙漠里主要生长梭梭。它也是沙漠里唯一生长的树,干旱的沙漠气候和永不停息的玛纳斯河,让梭梭有了倔强的脾气。它长叶,但是很难被发现;它活着的时候,没人知道它是悠悠生长的生命。它的根不像其它植物向四周扩展,而是一味地像锥子一样,垂直向下生长,并且不会长出额外的根须。就是这样倔强的根,却孕育了名贵中药材——大芸。

大芸是寄生在梭梭根部的一种植物。它裸露出的部分,会开出鲜艳的黄色的花儿。梭梭在活着的时候,它的根部年复一年都会生长出大芸,直到三四十年后,脸盆口粗的主干,再也生长不出大芸,就枯萎了。不被人待见的梭梭,倾其一生,以另一种方式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多数的梭梭就是这样结束生命的。还有一部分,它们立于沙漠顶部,虽然深埋在地下的粗壮的根部,也是吸收了玛纳斯河的水。可是,风却将沙子一层层刮走,梭梭的根逐渐裸露直到死亡。

他每次看到被风沙侵袭而死的梭梭,都会不由自主地叹一口气,然后拿起锄头刨起梭梭的根,连同树干一起装上马车。可是如果遇到老死的梭梭,他可就没那么仁慈了。他先蹬两下梭梭主干,然后再去摩挲它们。这时,他长满老茧的手和梭梭就融为一体了,无论从颜色,还是长相,都十分地相像。

他热衷于梭梭当柴禾,有两个原因。一方面由于梭梭着的火光能通天。每到年三十儿,老新疆人有一个习俗,就是院里要堆柴禾,等到天黑以后,点着。这样,过世的亲人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梭梭还很耐烧。

新疆的春节时期,晚上八点天才黑,所以,梭梭可以从八点着到大年初一鞭炮的再次响起。另一个原因,就是拉梭梭的时候,可以遇到野兔或者狼。

有一次,他装满了一车梭梭,刚走到玛纳斯河边,就看到一匹被夹子夹住的狼崽,趴在河边的草滩上低声叫着。他上前一看,离狼崽不远的地方,还有殷红的血迹,并且延伸到远处。显然,血迹不是狼崽的。

他的经验告诉他,老狼中枪了,为了保护狼崽,老狼去追猎人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猎人,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人们,冬天闲来无事,用自己做的火药枪打野味而已。

看着奄奄一息的狼崽,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把狼崽带回家。没过几天,就到了年三十儿,那晚,院里火光冲天,他用木棍挑燃烧正旺的梭梭,火星溅在脸上,随即消失了。他的笑应和着烈火,有种祥和安然的感觉。

此时,小狼崽也是悠闲地靠在他腿边,像个乖顺的孩子。

突然,小狼崽起身向夜空叫了几声,这时,狗也叫了起来,他站起来向着狗叫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匹狼,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当他送走狼崽后,嘀咕了一句:狼不是怕火么?!

后来,他每去一趟沙漠,总会遇到那么几匹狼蹲在河边。他也是不怕它们,打一个响鞭,过了河,狼群就一溜烟跑了。

再后来,沙漠边缘被开垦出来,种了大量棉花,鼓了农民的腰包。但是,梭梭少了,狼群和野兔更是无影踪了。

沙漠上到处都是十多米深的坑,坑边倒着干枯的梭梭,再也看不到盛开着黄色花朵的大芸了。渐渐地,他也不再去沙漠拉梭梭了。

村里的人们开垦出了更多的土地,来种植棉花,曾经的荒滩上,再也看不到灰蒿的影子,他的柴禾品种虽然改变,但是数量依旧不减。人们为了开荒,本来生长在水渠边或者地头的白杨、沙枣树被人们锯断,再挖出根扔到路边。

他在农闲时节就会把这些枯树拉回家,然后再锯断,整整齐齐码放在院里。

由于整个儿的土地上都种满了棉花,每到五月初,必定会刮狂风,风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会把铺在地里的滴灌带和地膜统统抓起,然后在空中肆意挥舞。所以村里号召要种树,他却犯起了愁:屋后的那片地绝对不能种树。

那片地里的四五米深处埋着从克拉玛依通往乌鲁木齐再通往内地的石油管道。在石油管道周围是绝对不能种树的。这些年里,管线工人叮嘱他要把我家后面的这条管线看好。可是,村里的任务谁也不能违抗。他们让他在离管线远一点种树,可是他依旧不同意。

村主任来找他谈话,他断然说,把我家房子拆了,就能种树。年轻的主任也只能就此罢休。第二天,他就在前院翻出了四十见方的一片地,告诉母亲要去砍一些杨树枝,剪断插在地里。直到现在,村主任换了一届又一届,房前的那些树已经长得比碗口还要粗,整日挡着阳光,屋里暗得有时候白天都需要开灯。可是后院却是一片明净。

他用柴禾棍给埋有油管线的菜园围了栅栏,栅栏上匍匐着爬山虎,绿油油的煞是好看。

菜园里,是母亲种的西红柿,茄子,豆角等,在这些蔬菜中间赫然立着一根一米多高的石柱,石柱的上半截染了红漆,红漆上有一排醒目的字:某某号油管线。

而院子的东面,无论任何时候,都是码放整齐的柴禾,就像一堵结实的墙。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