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秋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李大珏 发布时间:2022-12-01 18:43 0

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落叶,没有同一片天宇升起的一般无二的月亮,沈从文也说过,在同一人事上,第二回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想每一年的秋,也都是不一样的。

今年的秋已过大半,天气骤然转凉,枝头枯叶摇摇欲坠,一场风来,便不留情地纷纷坠落。清冷的街头,行人都裹紧大衣匆匆前行,落叶被车轮碾压地沙沙作响,被车流卷向不知名的四方,我才梦醒般意识到:今年的秋竟已如此深了。卢照邻写“长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正是我的心境。

于是像迫切地想要挽留一个留不住的恋人那样,像贪婪地依恋一个稍纵即逝的怀抱那样,我以最虔诚的心意,一边拥抱一边失去今年的晚秋。

秋天当读楚辞,当读屈原,当读《离骚经》,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中解释说“离,别也;骚,愁也。”当然这只是王逸一家之词,“离骚”二字解释版本众多,争议颇多。我读《离骚》最早接触的就是王逸的注本,读大学的时候,把古书影映本打印出来每日翻看,所以心里很认可他的解释。离骚,就是离愁别恨。

这四个字仿佛是秋天的主题,可是过于悲观,我并不甚爱。屈子的满怀心绪,自然也不是这四个字可以寥寥概括的。如果离骚经是一幅画,我想它的主色调一定是苍黄色,画面一定是荒烟蔓草的秋天,怅然问天的屈子伫立在奔腾翻涌的汨罗江旁。那首《天问》——

那一百七十二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两千三百多年前,这首“千古万古至奇之作”,从天地离分、阴阳变化、日月星辰一直问到神话传说,乃至圣贤凶顽和治乱兴衰。《人间词话》中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王国维甚爱李后主,看重文学意境,我亦甚爱,可所谓”以血书者”“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我以为屈子更担当得起。一百七十二问,不问己身生老病死,问的是对于人类乃至所有生命、乃至世间万物之存在的领悟、体察,以及由此而生发的无限悲悯和眷恋。屈子的身上,永久地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秋天。

此刻,音响恰好在播放赵良山先生演奏的埙曲《哀郢》,几声旷远的琴声打头,接着便是埙音,埙音一出,闻者泪如雨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这几句用在这里,我尚嫌不足。埙音之下,依稀可见屈子在汨罗江畔凄然痛哭。

这是两千三百多年前的秋天,独一无二,千年来再无相似,幸而楚辞传世,加之史笔浓重,让我们后世之人得以透过书页,嗅到那个秋天的气息,看到那个秋天的夕阳,感受到那个秋天的风是怎样吹过。

我总觉得楚辞是一块浓得化不开的墨,散发着浪漫主义的墨香,千秋万代共享用。

秋意浓,晚秋至。我也有太多关乎秋天的心事,太多随秋风乍起的心绪,此刻却不知该如何落笔。我怕落笔太轻,怕成文太悲,怕字字句句不得知音听。历史长河滚滚,日升月落,个人的悲欢实在无足轻重,一颗文人的心,在此间也会被无情淹没。而我却是如此看重,看重当下的情感,看重这一颗真心,我知道它不值一钱,但我相信它足够真挚。

我在读柳永的那个秋天——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首词牌名为《戚氏》,应是柳永独创,收在《乐章集》中,宋人以为此篇与《离骚》前后辉映,王灼在《碧鸡漫志》中写“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可见这首词冠古绝今,当之无愧。这首词应当写于柳永外放荆南时期,彼时柳永已年过五十,身处微职,客居他乡,加上晚秋暮雨之景,况乎还有“绛河清浅,皓月婵娟”,对月回首往事,万般如梦渺,怎能不“凄然”?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对春、秋这两个季节都有着深刻的情感,兼爱“伤春悲秋”,这并非什么规矩,也谈不上是规律,只是千百年来,文人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为这个季节而悸动。我们挽留春的离去,在深秋又哀叹落木萧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对于时间的流逝,总有着那么深重的无奈。“暗想从前”,从前又何在,在时间的长河中早已悠然远去,连他自己都茫然了,这一生未名未禄,是否真是红颜牵绊?柳永此生恣狂心性,却“一生赢得是凄凉”。

《戚氏》可以说是柳永一生的写照,悱恻动情,荡气回肠。白衣卿相追往事,空惨愁颜,在晚秋的深深庭院,咀嚼前事,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我常常自忖文人的悲哀,除了要同旁人一样应对世间琐事之外,还要留下极宽敞的心胸去处理我们的“思想”,去面对我们的“秋天”,说起来有些矫情,可是能不能允许我这样说呢——在我看来,文人大多是孤独的。

如果在诗词库中去检索“孤”和“独”这两个字,相关诗句在六七万句。先秦《黄鹄歌》悲叹黄鹄早寡,就有“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暇豫歌》有“人兼集于菀,己独集于枯”,《离骚》更是屈子以血泪蘸笔写下的孤篇。至于后世,陈子昂在幽州台念天地悠悠,不见古人来者,四顾茫茫,怆然涕下;李白月下独酌,对影三人,枉邀明月;徐再思在凄风苦雨中愁上心头,喟叹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后主独上西楼,庭院深锁,梧桐寂寞。高适写:旅馆寒灯独不眠。刘禹锡写道: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柳宗元写道: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更勿论“孤馆度日如年”。

可见,孤独自古不轻易放过世人,而诗人,或者概括点说“文人”,更是难以“逃脱”,然而这并非一件坏事。《遥远的救世主》这本书中提到一个名词——文化属性。书中提出这样一个观点:一个人的文化属性决定他的命运,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同时,它也提到了强势文化和弱势文化的差别,强势文化更像是武林秘籍,而弱势文化就成了流行品种。书中指出,文化属性是涵盖了文化底蕴,道德修养,人品个性,人生观价值观,态度行为习惯等等集中反映在一个人身上的抽象名词,它像爱一样,看不到,摸不着,只能体会和感受,它是一个人精神的魂。如若我们认同这个概念,并以这个概念来描述文人,我想文人的文化属性可以是“秋天”二字。这两个字包含四季更迭,包含清风明月,包含孤独和忍耐,包含留恋与逝去,也包含爱与恨。

我顿悟——这未必是悲哀啊!

戏里总爱唱“站立当世看往古”,《兰亭集序》中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过往的秋天已逝,来日我们又会悼念此刻的秋天,时间从不肯停驻,滚滚奔腾。什么是永恒的呢?我是如此贪恋永恒。今夜的明月易逝,但天上的明月永恒,今年的秋天易逝,但文人的秋天永恒。爱与恨都易逝,但文学与艺术永恒。

此夜,谨以此心致秋。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