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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七八岁时的一个冬天的早晨。出门扫雪的父亲,看到门前的杨树上有一只灰色的鸽子在盘旋。树下,一只鸽子,摆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在艰难的跳着。它的身后,洁白如玉的雪地里,留下一行殷红的血滴,十分显眼。
父亲上前抱起那鸽子一看,它的腿被打断了。他抱回家里,先用医用酒精消了毒,接着把家中的跌打丸和三七片捣碎,用酒精化开,涂在伤口处,然后用纱布包裹好,用胶布粘贴住。
他找了一个纸箱子,其中一面掏开一个小洞,里面放了软柴和旧棉花,放在外面的窗台上。怕淋湿,上面又盖了一块塑料布。在纸箱子洞口前,放了两个小碟子,里面分别是小米和水。
父亲走远看个究竟,不大一会,树上那只鸽子飞上了窗台,纸箱里的那只也钻了出来,它们一边觅食,一边警惕地窥探四周的情况。
他重新找了一个大纸箱子,把盛米和水的小碟子放了进去,挂在屋檐前面的木椽上。每天把纸箱摘下来,添上米和水,再挂上去。两三天给鸽子换一次药。有一次,母亲看他认真又娴熟的换药动作说:“一个好护士。”父亲一笑:“我可拿过包扎比赛冠军。战争年代,打起仗了全凭自救,轻伤不下火线。一个连队一个卫生员,有时,一开战卫生员就牺牲了。遇到重伤员,大家帮着包扎伤口,缺医少药的时候,止不住血,没等抬下去,就牺牲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只伤鸽飞出来了,父亲就把那纸箱里面的碟子取出来放到地上,仍每天按时给它们开饭。
又过了几个月的一天,父亲惊喜地看到:从那纸箱里又飞出两只鸽子来,他便在那纸箱旁边挂上了第二个纸箱。
往后几个月里,一个月飞出两只,屋檐下的鸽子窝一字排开。鸽子多了,就在这排鸽子窝的下方,钉上钉子,再拉上长长的绳子,继续造窝。后来,房子的西侧也搭建了两排鸽子窝。
父亲每天重复着饲养员的工作。那群鸽子只要听到他说开饭了,便像听到哨子一样,齐刷刷地飞下来,围在他的身旁。
隔三岔五,父亲就把家里的抗菌消炎药化在水里。到了冬天,父亲给他们挂“门帘”保暖,把纸糊上两三层,贴在洞口上方。饮水也要加热。几个月的相处,鸽子们慢慢地不怕人,会飞进家里“视察”,也会飞到我们身上休息一会,飞在父亲身上的概率多了一些。
家里来了客人,它们就不停地呼呼叫几声,像是欢迎,也像是提醒我们:来了陌生人。之后,它们又召回三四对鸽子,父亲仍然给它们安家落户。也有亲朋好友想要鸽子,他就找上纸箱子把刚出窝的送他们一对。
有趣的是,父亲每天的晨练中,它们会追随在其周围。随着他动作的变化而变化,忽而在父亲的头顶上方盘旋,忽而排成队飞翔,忽而落在他身边。父亲回来之前,它们会先飞回来。母亲看到鸽子就笑着说:“你爸回来了。”
父亲上班的时候,它们一定会送到大门口。下班回来就迎了过去,然后站在它们的饭桌周围,等开饭的哨声响起。
父亲有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上面有一个鸽子飞起来的图案。他说那是和平的象征。鸽子是和平的使者,团结的象征。
他给我们讲过,战争年代,有时用鸽子传递情报。敌我双方都有,就怕途中被袭击。说那叫信鸽,它记性好,能记住路。他们用信鸽的时候,一般是距离远,时间紧,路途有敌人封锁,就采用双保险,鸽子和人同时进行。
有次,他在那只受过伤的鸽子腿上,绑了一个字条,上面写了“和平万岁”,让我抱出去放了。我把它的眼睛捂住,骑车走了好几里放开。等我回了家,父亲手中拿着那字条开心地笑着。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南方人,手里拿了几个铁丝网篓子,和父亲说想买这群鸽子。问他们干啥?他们说鸽子肉很鲜。父亲说不卖,想养我送你们一对。他们以为给的价低,又声称多给些钱。父亲回绝:“养了好几年,舍不得。”
又有一次,一个串门的妇女,看到家里炕上的一个筐子里,卧着一只母鸡正在孵小鸡,说:“这么多鸽子,把鸽子蛋掏出来,放进两颗蛋,二十天就出来了。”她走后,父亲说:“动物和人一样,失去孩子最痛苦。”其实母亲知道鸽子代鸡孵雏鸡的事。
1988年农历九月十五这天,父亲刚刚上班不久,在单位盖的职工家属房工地上,负责监工的他突然病倒了,严重到不会讲话。我得知情况后赶去,和单位人一同把父亲送到了医院。也就在父亲上班走了不长时间,那只被他救过的鸽子飞到窗子上拍打着玻璃,母亲猜想饿了渴了,端出了米和水,它继续拍打,母亲以为其他鸽子受到什么攻击,出来在外面查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得知真相后,母亲说鸽子有感应了。
父亲在医院住了十来天,会说话了,接他回了家。回来那一天,它们看到向家中走来的父亲,一下子都飞起来,先在他的头顶盘旋,又落下来迎在他的面前。父亲笑着说:“这几天饲养员不在了,你们没吃喝好?”
进了门,他又重复了一次给鸽子送给养的工作。
父亲在家停留了几天,我们决定领他去大同检查。走的那天,它们又送父亲到大门口。母亲回来哭着说:“你爸病情严重,那鸽子落在你爸肩膀上不肯下来。”几天以后,一份电报告诉家人,父亲初步检查是肿瘤,母亲的猜测言中了。
带父亲回家做了短暂的停留,决定带他到医疗条件更好的地方,做进一步的治疗。
父亲再次看病走的那天,仍然先给他的“好朋友”开了饭:对家里人说:每天好好喂它们。它们先飞下来觅食,看到父亲转身离开后,呼的一下都飞起来又落下,快步跟在他的左右走着。
父亲一步一回首,到了大门口对它们说:“回去吧,家里有人喂你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鸽子一跃而起,在父亲的头顶盘旋起来,然后随母亲返了回来。
其中一只落在母亲的肩膀上。母亲回来流着眼泪对家里人说:“你爸的病情不好,鸽子落在我的左肩上,抓得我肩膀疼,男左女右。”
父亲在太原做了手术,腊月十五返回了家。因为到家的时候已在夜色中,只听到鸽子窃窃私语。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听到它们呼呼的叫声,那叫声是生机勃勃的叫声,带着几分喜悦。
每天清晨,我和二弟搀扶着父亲,到他曾经锻炼的小树林走一走,鸽子便尾随其后。
有一天,想调节一下父亲的心情,我问:“爸,它们听你的话吗?”父亲原地转了几圈,他们就跟着转起了圈圈。父亲前走后退,它们也如此。父亲左右走,它们就左右行。
我好奇地看着父亲,他慢慢地给我讲了这么一件事:
解放战争时期,有一年的夏天,有一次大半夜了,我们班接到命令,要到敌人阵地上去侦察。因地形不熟,在附近老乡家里找了一个向导,那老乡走的时候,抱上了他家的鸽子说:说不定还能用上。一看就是个老交通员了,在老乡的带领下,天刚蒙蒙亮到了敌人的阵地前沿。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下了脚步,透过林子的间隙,看到敌方黑压压的人群已埋伏好了。摸清敌方的排兵布阵后,必须尽快地返回。可是沿路能隐蔽的地方太少了。那老乡说:用鸽子送信回去。于是写好侦察内容绑在鸽子的腿上。他在鸽子眼前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又向回去的路上指了指。趁林子里其他鸟飞起来的时候放开了。只见那鸽子腾空而起,向指定的方向去了。
被敌方巡逻队看到:信鸽,林子里有共军!一梭子弹打了出去,我们马上还击,吸引敌人火力。敌人随后向林子里扑来,交火了。情急之下,我们散开队形,边打边撤离。
出了小林子,已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完全安全撤回已不可能了。危急关头,班长说了一句:我和副班长留下,你们快撤。看大家不走,他喊了一声:“情报,情报!”听到命令,其他几个战士,在老乡的带领下,快速往回撤,后面激烈的枪声越来越远,越来越零星。等撤到安全的地方后,两个战士和老乡先往回送情报了,其余几个原地接应正副班长归来。
战斗打响了,没有他们的身影;战斗结束了,还未见他们归队。打扫战场的时候,在离林子五六里的地方,找到了。
他们倒下了,副班长还背着班长。副班长的头部中弹,班长前胸后背中弹,他们倒下的姿势,脖子上还挎着枪,子弹打光了……
我本想让父亲乐起来,一句关于一群鸽子的话,又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难怪他那么爱鸽子,那么珍惜他那枚和平纪念章了。
和平,是成千上万先烈用鲜血换来的!“和平”二字,是用烈士们的鲜血写成的!
来年正月尽,又带父亲踏上了去北京治疗之路。出发前,父亲仍然给它的鸽子喂了食。我们一行到了大门口,那鸽子已在此等候。我憋不住的泪水往下流,一样分别两样情……
从北京返回来,父亲的病已不乐观。
他已不能出去锻炼了,那鸽子,趁我们开门之际,会走进家门。我们告诉父亲:“爸,鸽子进来了。”他会抬头看一下:“记得喂它们。”
以后的日子里,那鸽子,在窗台上或门口向屋里张望。
四月初二晚六点,父亲闭上了眼睛。在我们号啕大哭的时候,那对最早认识父亲的鸽子站在窗台上,后来它们的子女也挤在窗台上……
父亲入殓后,按照家乡习俗,在他的棺材前点亮了一盏灯。可能是照亮天堂路的意思。亲人们便跪在灯前给离去的亲人烧纸钱,给亡者送钱。进出的人多,白天门就开着。那对老鸽子好几次趁机走到灯前,母亲流着泪说:“它们和你爸的感情真深啊。”
父亲出殡那天,它们又早早起来站在门口,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是啊,这个棺木里躺的是它们的恩人,给了它们第二次生命,也给了它们后代一个好的生活环境。
我抬起父亲棺木走了十来步,前面好多鸽子站着,我一下子被压着蹲了下来。在亲人们的祷告声中,我又抬起了棺材。人们说父亲不想走,有没交待的儿女,小妹小弟没有成家。后来我们猜想,是那鸽子不想让父亲走。
再次抬起棺木那一刻,那群鸽子先飞了。在灵车开出大门那一瞬间,它们从树上飞起,又向灵车走的方向飞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哭着给它们喂食:“你爸喜欢了它们一场。”我弯腰扶母亲站起来时,它们一个站在我的肩膀上一个站在我的脚上。这和我在坟地上,烧了衣服是同一个方位。我忽然明白了,它们在告诉我:上有老,下有小。
以后在父亲逢七的日子里,在他常走的那片林子里,会遇到它们盘旋的身影。只是看到那鸽子的飞起来又落下去的姿势,有点失落,更是伤感。父亲活着的时候,它们队形随着父亲身姿的变化而变化,现在一下变成杂乱无章了。它们在等谁?找什么?
在我们搬新居之前,把鸽子都一一送人了。因为新居是水泥预制板的,没法钉钉子拴绳子给它们搬家了。这一点对不起父亲。给它们找一个好的归宿,才对得起父亲。以后每每走到昔日住过的院子,总会有鸽子飞过来。看到鸽子会想起父亲,也许它们是父亲的好朋友也许还没来得及相识。但父亲和鸽子的情,道是无情却有情!
文字:赵志军
责编:马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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