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爹咱妈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赵平 发布时间:2022-11-15 21:24 15 0

       要不是牙疼看牙医,母亲不会来我家。
       每年,春天刚到,她就开始忙活不停。其实,她好像就没有消闲的时候。按说庄稼人到了冬天,除了烧酒炖肉,就是闲谝,顺带走走亲戚,可我的父母似乎一直不曾有那个习惯。加上家里养了许多的鸡啊羊啊,还有猫猫狗狗,更多了牵挂。

晚上,给她洗澡,我看到了她脸上泛起的像花儿一样的笑。她说,这一年啊就是忙,有时候脸也顾不上洗,我这女人真不像个女人。我没有回复她,她的右胳膊已经伸不直了,僵硬地呈现出七十度角,手上的老茧怎么搓都搓不平。

母亲显得很瘦小,仿佛我轻轻一揽就能把她完全拥入怀中。如此孱弱的母亲,还是那个雷厉风行、强势的她吗?    

什么委屈,什么不平,以及那些乱糟糟的嗔怪瞬间都不算个什么,被这份心疼挤得无影无踪。在此之前,我想我应该算个极其不懂事,自以为长大了,翅膀已经变硬了。    

就在前一天,因为姥爷的突然离世,母亲心情不好与父亲闹别扭。我知道是母亲不讲理,所以以一副正义的裁判者的嘴脸去说教,结果是母亲一边输液一边悄悄落泪。而我,甚至没有一丝同情。

不得不说,有时候母亲的确气人。    

刚入冬的时候,她就和父亲大闹了一次。电话那头在声泪俱下地控诉,从曾经说到现在,从现在返回过往,她说父亲把新打下的粉面扔了一地,就是因为她多说了他几句。我开始没有插话,也插不上去。她越说越激动,我有一种强烈的无助和恐惧感,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他们吵架,仿佛这是一个阴影,随时都会出来作乱。    

我向大哥求助,听出他的心情和我一样,沉重而无奈。在爹妈面前,我们怀着一颗相同的爱恨相错的疲惫的心。他说,我先不打电话了,咱妈正在激动,无非还是重复地诉说,你一会儿再打过去问问什么情况再定。    

后来,等我打过去时,母亲好了一些,我就试探性地劝说了几句,母亲一般很难听得进别人的意见。我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听她口气不对,立马刹车,扭转话峰。好一句,歹一句,顺着她的话说几句父亲的不对,她的态度软了下来,我再蜻蜓点水地说她几句。

一场电话下来,舌干口燥。虽然内心狂乱得像夏夜的暴风雨,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却还是要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耐心地开导。    

母亲说,昨天扔了一地的粉面,我不想打扫也不想看,看到就烦,所以我不过那屋去。    我说,我给我爹打电话。    

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爹,把那粉面打扫一下,我妈的气就消了,和我妈说几句软话哄哄就可以了,女人嘛,吃软不吃硬。我硬是挤出一脸笑来,随之,两行热腾腾的泪掉进了笑容的漩涡,旋了两个圈,有种涩涩的苦味。    

不过来别过来。父亲还在生气。    我擦了擦泪,然后说,别说那话,两个人越老越是伴嘞。    比起母亲,父亲的工作就好做多了,虽然之前他也表现得强烈不满,但后来一直在认真听我说,而且也默认了我提出的要求。如同从一场激烈的战争中下来,头疼得厉害,我躺了下去,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很多时候,爹妈就是我们的晴雨表,我们的心情总是随着他们的悲欢而动荡。在无奈中夹杂着不安、心疼以及委屈,甚至常常哭笑不得。    父亲问我这几天在做什么时,我突然很想大哭。我带着哭腔说本来今天有个着急的稿子要赶,可一上午就忙着劝架了,哪还有心思写?每天都在担心家里,生怕闹别扭,我们做什么也不能专心,别说给我们挣这挣那了,俩人好好的,身体养好了,不争不吵就是给我们的最好了。    

我一股脑门儿地发泄着不满,更企图以这样的伤愁来感化父亲,触动他们的疼爱。事实证明,我这一招还是管用了。    

下午又打电话,他们好多了,心里的大石头随之也慢慢放下了。我说,以后俩人可好好的吧,我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啥也没法做。

父亲淡淡地笑了,没有多说什么。

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言和,那是他们那代人的婚姻与感情,我没有评判的资格,我只需要他们不再互相伤害,开开心心。    过了两天,大哥不放心,回去了一趟。虽然当时他很生气,说父母越老越不懂事了,甚至真想一气之下就不管他们了,让他们随便吵随便闹。可终究恨不起来,怨不起来。在爹妈面前,我们任性着,却又小心翼翼着,我们享受着他们浩荡的爱,同时又在他们的战争中一次次煎熬与疼痛。    

就这样,在这人世间,我们一边爱着,一边被爱着;一边疼痛着,一边幸福着。    

记得姥爷还活着的时候,母亲接到家里侍奉,偶尔也会和我嘟囔,说她干了一天活都累得不像样了,可姥爷从不顾及她,常常大声地“唉呀唉呀”地叫唤,吵得她没法好好睡觉。她让姥爷以后尽量忍忍,可姥爷就是不听,甚至还骂她。母亲就不做声了。    

大哥说,咱妈也体会到咱们的苦了。    

我说,我看还不行。    

大哥又说,其实咱妈现在脾气也好多了。    

我顺势回了句,你们算好的了,每次生病,我伺候咱妈,没少挨骂,比咱姥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哥接口道,咱妈总得找个发泄对象。大哥说那是教你怎样做人。    

就这么,一句一句说了过来,从开始的玩笑,直至眼眶盈满了泪水。    

大哥说,有时候说咱妈也不能说重了,有几次在医院我说得重了,后来想想特别后悔,咱爹咱妈够苦了,我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不能压压火呢?咱妈当时该多难受啊。我告诉他,咱妈就不能硬顶,越顶越气,她是个假装坚强的人,你越硬,她越竖起了刺,你给点软,她心里的脆弱就泛滥了。    

二哥说,咱爹的腿那么疼了,真的不能再受苦了。两人拼命受,不就是怕给咱们添负担吗?去年,他陪父亲检查的时候,躲在一边流泪。而今年带母亲看病的时候,他又落泪了。高兴时,他会顽皮地摸着爹妈的脸,像是在宠溺一个小孩子,这似乎是一种深沉而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爱。    我想,此时,如我一般,他们的心里一定也在翻滚着自责与愧疚,此时的我们,作为孩子,于父母,欲爱不够。    

窗外,夜色正重,我们却毫无睡意。    

大哥说以后坚决不能再顶咱爹咱妈了,顺着他们说,都一把年纪了。比如每次回去给咱们拿东西,哪怕你拿回家都臭了,不拿就伤心了。将心比心,以后咱们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妈在爹在,家就在,天地就在,若干年后,想拿也拿不开了,想想满眼都是泪啊。    

是啊,他们一到春天就开始忙活,种粮食种菜,其实自己都吃不了多少,而给我们拿的时候却是多多益善,卖西瓜的钱,自己的手还没捂热就给孙子孙女们全瓜分了。    

二哥说,前几天回去咱妈给我拿西瓜,我硬是不拿,后来语气重了,回来的路上挺内疚的。    

我说,我们都在慢慢长大,慢慢懂得。咱妈有时候喜欢问这问那,其实就是不甘心被冷落。想想小时候,咱们啥也依靠爹妈,现在大了,啥也不愿意说了。她虽然老了,可是更加渴望那份存在感了,人老了,最怕不被需要。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我们都在默默地想着。    

一个夏天都在劝父亲不要出去受苦了,自己那点地就够了,还要包揽下修路的工程。本来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可是他犯起倔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慢慢想想,或许这也是一种不服老的精神。父亲的岁月,就是一场不服输的战役,从年轻到年老,虽然命运并没有给予他多少幸运,可他骨子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从来不曾停止。    

有如大哥说的,咱爹是一个有想法有追求的人,做事还是有向心力的。我的许多理想都是萌于咱爹年轻时的作为的,他实实在在影响了我,当然也影响了你们,那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所以说,在为人处世方面,咱妈给予的影响大,在工作上,受咱爹的影响大。    

我们的一切都来自父母,包括生命、思想,以及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走过了不可一世的年轻,才慢慢懂得,多大的孩子也需要有爹有妈啊,只有在他们的面前,我们才是最幸福的。    

母亲今年66了,她的兄弟姐妹们也都花甲之年,姥姥去世的时候,他们哭得像个小孩。等到姥爷走的时候,他们捶打着炕面,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被无处安放的悲伤引领着奔涌而下。大姨哭着,我没爹了,没妈了。三舅俯在灵前,把胸膛贴在冰冷的地上,痛哭不起。而母亲,未入院中,已是“扑通”跪倒,我不知道她是跪她的父亲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养育之恩,还是愧疚这一世她无法尽够的孝心。    

自姥爷走后,他们之间谈论最多的,就是关于姥爷生前的种种。特别是把去世前的细枝末叶不断地回放,放大,然后再一点点抠开细节,慢慢研究。他们后悔、自责。    

咱爹说,坐会儿哇,坐会儿哇,我还忙得顾不上,我都没能和老汉好好说几句话。    

唉,我去的时候,咱爹起来了,躺下了,起来了,躺下了。我问,爹,您怎么了?咱爹说,爹也不知道咋啦,反正就是难活。    

我前不久给咱爹打电话,咱爹还吩咐我在外面好好的,自己个儿多操心,说话响亮亮的。   

 ……    

他们相互拼凑着故事的碎片,企图用那些抚慰内心的伤痛。    

我说,总是要留心病的,不是后悔这个就是后悔那个。    

母亲仿佛并不能听得进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忘了早点接你姥爷到咱家了,唉,我哪怕侍候一天我也安心了啊。我这回是啥牵挂也没有了,爹没了,妈也没了……    

我责备她,就瞎说,没爹没妈,不是还有我们吗?不要孩子了?    

我知道那个时候是有点残忍的,她已无根,我还要强硬地提醒她来做我们的根。但如果不这样,怎么能从沦陷中慢慢拉起来?    

母亲说,我现在想到的全是你姥爷的好,越想越难过 。我没有作声,这人世里,所有孩子与父母应该都是这样吧?就像每次与母亲生气,根本隔不了几小时。她手指突出的关节,还有硬生生的白发,以及父亲蹒跚的脚步,都如一柄双刃剑,挥杀了我们的自私、小气与任性,也把一个孩子的爱狠狠刺醒。

细细想来,我们从一出生就习惯了把父母当成了“父亲”或者“母亲”,而冠冕堂皇地忘记他们其实和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我们允许他们高大、高尚,却无法容忍他们像我们一样真实地活着。    

每次住院,母亲在意最多,委屈最多的就是父亲的忽视。我会说,我爹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怎么指望他会说几句甜言蜜语呢?甚至嫌母亲事多。母亲固执地听不进去,她这辈子早已有了一条雷打不动的定律用以衡量她的生活。    

后来,可能是母亲多次的哭诉,以及我们的劝说起了作用,每当母亲生病或者出门,父亲的电话就勤了起来。我说,给,我爹的电话。她就说,快去哇,我不想和他说。可是马上又接起了电话,俩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嘱咐家里碎七碎八的事情。有一次在太原住院,先前是我一直侍候着,有一天中午大哥把父亲接到医院,父亲就坐在母亲的床边,一会儿摸摸她的胳膊,一会又搓搓她的手,还不时盖盖被子,抬头看液体,母亲则低声询问家里的事情。我感觉,那个时候我是多余的,悄悄走出了病房。    

我一直以为吵闹了大半生的父母,永远是水火不相容的,而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感只凭我们来维系,来周旋,来调和。那时,我才真的明白为什么母亲叫喊了几十年的离开最后都没有算数,在他们之间,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相处方式。    

从小到大,我最羡慕的就是别人的父母恩爱有加,在心里无数次怪怨自己的爹妈。最大的理想就是他们不吵不闹,哪怕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天天吃稀粥煮山蛋也好。那个心愿在很长一段岁月里都在被不停呼唤着。上初中的时候,纪青带我去她家,她妈妈竟然像她的朋友一样,可以与她打闹玩笑,重要的是她的父母说话温言软语,不会动不动剑拔弩张。于是,我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又被无限放大,总在问,为什么我的爹妈老是要吵架呢?    

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父母一无是处,给不了我富足的生活,就连一个温馨的家都给不了。    幸好,在无数次的抽穗生芽,以及草木枯荣的吟诵中,我们追溯、缅怀。我们也在深沉的岁月里看生与死相爱,看悲与欢缠绵,方才真正懂得父母才是无限的琼浆与玉液,他们的生命散发着无限的芬芳,我的父母给予我们的,又何曾是别的父母所能给予的?    

走多久,跑多远,总也惦记着那个被叫做故乡的小村子,并不是那里足够美,只不过父母在,那里就成了最真实的精神原乡。我们一遍遍循着熟悉的炊烟坐在暖暖的土炕上,龙首山下的岁月以及边耀的河流一次次闯入记忆,却不能否认是父母的笑容托起了它们的明亮。    

坐在炕上,一家人围在一起,虽然我们已近而立,我们的孩子簇簇拥拥。我们像无数分支的河流一样,都淌出了自己的方向,并且由细小到庞大,然而在爹妈这里,我们自动地汇聚、融合。    

老话说,弟兄生来两家人,可是爹在,妈在,我们还是一个家。    前几天,母亲来的时候,我打电话告诉大哥,咱妈来了。    

哦,那我一会儿过你那里。    

嗯,你过来吧,我问咱妈,说,要我大哥过来不,咱妈说甭了,这么晚了。可是又不停地问,你大哥这会儿还在学校吗?没下班吗?    

等他们一家子过来的时候,买了母亲最喜欢吃的烧红薯,她一边吃,一边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二哥在河北,第二天早上正好回来,一下车先跑到我家,母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眉飞色舞,满脸春风。    

上午,父亲打过电话,说村里头有人杀猪了,问母亲要不要割一些,母亲说,多割点,等咱孩子们过年回去吃。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