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两块草地,方方正正,左右对称,盛夏时节,草色入帘青。门下通着一段窄窄的过道,夏季草长,每漫过边缘使这过道更见狭窄。草地里散植着树木,高低错落,中有一株葱茏的槐离这过道很近,这时节,人行其间,须眉皆绿。我常搬个马扎紧挨着草地取荫槐树下,读书,衣袂尽绿。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总是低沉的,最好的时候我也只能保持内心平静,然而,我缺乏活力!虽然每日该做什么仍照做不误,但总是觉得自身的氛围很不明朗。冬天的时候,我偏爱黑色衣服。我还发过一段与此有关的心情日志:
“路上,公车上,天桥上,怎么那么多人穿黑色呢?
我也穿。我从头到脚纯黑!什么时尚啊,酷啊,显瘦经脏啊,对我来说不是。我感觉黑色是我近两年的保护色!我原本那么喜欢冬天,多冷也无妨。近来却总有暮年之感,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张爱玲说,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我今寄居在黑色里。”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清闲的人是不会明白我的感受的。
日子仍然照常过。
然而,夏天到了!我的门前一派生机,草木蓊郁,花叶葳蕤,这片小小天地又呈现出一幅无尽绿的样子!我又可以在树影里读书了!
到此时,我才觉脱略了旧日形骸,周身清旷起来。
这方天地的好处不独为我一人享有。阳光总是洒在草尖闪亮,鸟雀总是藏在槐叶里啁啾,草窠里虫儿鸣叫,草地上小狗奔跑,蚂蚁在地上爬,小飞蝇停在我的书页上……当然,还有人来人往。
有一次,耳听得轰轰轰的割草机走远了,我提着凳子抱着书出来了。一开门见一个大爷握着扫帚清理过道上的草屑。新鲜的青草味扑鼻而来,我就站定了一边嗅一边等。大爷见了一边加快了工作进程,一边问道:“你是老师么?在哪教学呢?”我忙回答:“不是不是……”
碰到过一个小姑娘,尚不及我孩子那般高,她见我一边读一边划,叹道:“姐姐,你学习真好!”俨然把我当成大学生了!我笑得满脸花,忙纠正她:“不是不是……”
更有一个小男孩,坐在台阶上陪他的小兔子玩耍,我合上书,静静地看着他和他的小兔子,小男孩竟然问我:“阿姨您是作家吗?”我受宠若惊忙迭声否认:“不是不是……”
我一遍遍地否定他们,却更加肯定自己,我的工作岗位很平凡,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母亲,我除了生活家这个名号外别无其他。但这些,并不妨碍我继续读书啊。我仍要读书。不是为了要与众不同,哗众取宠,也无关古人的风雅与情致,只是觉得,因了读书,今日之我与昨日的我有所不同,有所进步,有所拓展。不读书,今日之我的成长与成熟便极其有限。这是形而上的说法。大多数像我这样的人,谁跟谁的现实生活又有很大区别呢?不都是既在工作中劳动,又在家庭中操劳?那么,如何在空余时间把心力恢复到最佳状态呢?我的体验便是多读书。读着读着,你就会觉得天地宽了几分,日月长了几寸,知己多了几个,日常也就不那么憋屈不那么寂寞啦。
况且,尚有好多书惠而不费,随处可读。比如,读一读时下的这个季节,比如,读一读这个季节里的人。
隔壁单元有位轮椅姑娘。她经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作为一个另类的存在,她也一定注意到了。这姑娘大约二十岁,白白净净,虽然坐在轮椅里,但她的妈妈仍然给她穿漂亮的衣服,给她扎可爱的辫子。去年,她更换了操控自如的电动座骑,常见她在空旷的地方呼呼地来去,煞是畅快。连我这种汽车不会开自行车不敢骑的人见了,都禁不住有种御风而行的快乐。我很欣喜她有了一个好玩伴。
入夏以来,我已读她三次。
一次是上午,天气晴好。我还是老地方,老样子。不多时轮椅姑娘出来了,我抬起头看看她算是打个招呼。她独自一人,停在单元门口,正对着我的方向。依然是鲜洁的衣服,她一多半的身体被阳光照着,就像个发光体,我不能再看,低下了头。渐进中午,出出进进的人多起来,我合上书,望着纵深的绿色出神。轮椅姑娘还在。有位回家的妇人从塑料袋里掏了两颗大杏儿给她,我听见她大声说了两个叠音词,“谢谢”,“拜拜”,她的发音很特别。
第二次是一个午后。我出来没多久,她也出来了。这次她完全暴露在阳光里,强烈的光线使她穿着的藕粉色T恤衫发散着雾状的光晕,我看看她,她就像是我午睡未醒的一场梦。我闭上眼暂时不看书,只感受阵阵清风,我知道,风来时草尖上的阳光会娉婷律动,槐树上会有早凋的叶片掉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声,麻雀偶尔鸣叫几声,轻巧地吵不醒这梦境。我快要再次入睡。我睁开眼,轮椅姑娘不见了。
第三次,仍然是个午后,但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午后。轮椅姑娘开始向我喊话。
我坐在树影里,捧着我的书,微风不躁,四周很安静。时间,一行一行地划过,一页一页地翻过……突然,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嘿!”
我迟疑地抬起头。咦?轮椅姑娘多会儿出来的呢?
我用余光瞟了瞟周围,没见有别人,只有隔壁单元门口的她,定格在耀眼的阳光下。刚才那冷不丁的一声莫不是她喊的么?我狐疑地看了看她。她也正看着我。只一个对视,她便急切地向我喊了一段话。隔着那块芳草地,我仔细辨别着,她发出的每一个音都带着重音,然而却是陌生的,使我难以比拟,难以重复,有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她在念着什么咒语。之后,我明白了。她不光是位轮椅姑娘,她还是位“说不清”姑娘,那她也一定是位“听不清”姑娘了。我只好用一个无奈的微笑如实地回应她。她不说话了。我不能再看她了,她周身反射的阳光使我的眼睛微微发酸。我低下了头,心里感着一种被牵扯的疼痛。这孩子的母亲真不容易呵,她教会了她的女儿“嘿”,“谢谢”和“拜拜”三个词!一个表示问候,一个表示感恩,一个,表示再会。至于轮椅姑娘刚刚向我表达的,我已不必再具体领会了,总在,那三个词之间。
而我,却无法回应她更多,这使我看到了自己的缺陷。
这样的感悟与发现,其实很令我愉悦。每当我捧着书在草地边坐上个把钟头,我看似只做一件事,其实我的听觉没有关闭,我的视觉更为灵敏,各种声音,各种景象都在我心里留下了记录,并内化成自己的东西。这让我感觉很富足。而手中书便是这个过程中无可替代的催化剂。
我摸摸光洁的书页,再翻动它,听那清脆的哗响,我深深地吸气,吸,吸,吸到底,嗅一遍它的芳香……我知道,这个世界,寻常又美丽,它的临界点,外人不能确定,它只是我万千呼吸间的某一个莫名的瞬间,一个,莫名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