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暖一铺炕

来源:《朔风》杂志 作者:王保卫 发布时间:2020-07-31 15:48 0

  南人习床,北人尚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生在土炕,长在土炕,是泥混混的土炕温暖了我苦寒的岁月,成为我生命中那一抹,最温馨的记忆。

  雁北有句名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渴望美好生活的乡亲,将无限憧憬,寄托在那一方热土之上。

  老家右卫的炕,在漫长历史中,传承了关内(雁门关)文明的精髓,吸收了少数民族的粗犷大气,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是老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有雕梁画柱的暖阁,有图案亮眼的炕围,有做工考究的炕沿……这些辉煌历经沧桑,如今损坏殆尽。即使缺衣少食,爱美的老乡也要装扮生活,苦中作乐。炕墙白灰勾缝,条线分明;炕围有油漆的、贴画儿、挂历的,一上炕,美女对着你笑。大多数炕占据房屋一半,叫顺三大炕。炕小了,不够一家人休息。六十年代,还未计划生育,一户五六个孩子是平常,七郎八虎也不在少数。顺三大炕挤不下这么多人,一家之主只好委身柜顶(木柜上面),晚上不敢翻身,深怕掉下地。我的一位玩伴父亲,就因睡柜不慎掉地,落下残腿的毛病,不能做重苦,挣不了钱,日子过得紧巴巴。

  玩伴父亲的不幸,成了大人们警示孩子的口头禅。正月扭秧歌是一年唯一的大联欢,人山人海,乡下亲友进城来,晚上留下来看红火,哥哥就得上柜顶睡觉。妈妈祥林嫂似的反复叮嘱:夜里可不敢翻身,就像XX大大,跌成半个人,一辈子活受罪。

  那时候,物资匮乏,筹措盘炕材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土胚、碎砖、瓦片都可以砌上炕,好在黄土粘性强,佐以胡麻秸秆,来回一抹,整整齐齐,自成一体。土炕三面用这些碎料垒砌,从火坑洞口盘起,烟道曲曲弯弯,呈椭圆形,至炕尾连接屋顶烟囱,炕面用厚实的城砖或石片覆盖,形成一道封闭的烟火通道。炕道宽窄是有门道的,拐弯处最讲究,有一处不合适,就会倒流烟,黑灰色浓烟弥漫全屋,呛得人泪流满面,捂着嘴跌跌撞撞跑出门外。这时候,就得另请高人指点,掀起炕板,重新修葺。

  一铺通风顺气、美观适用的热炕,是一家人的脸面。五六十年代,老家姑娘说对象,看人家,还未流行“三大件”(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时兴进门三相,相人长相,相了锅台相炕。没有个好炕,娶房媳妇都难。

  我记事起,寻常的锅台土炕,几乎满足了生活的所有需求。如豆油灯下,母亲把冰冷的土炕烧成温暖的被窝,把平淡的莜面做成香喷喷的热饭,把刺牙的冷水烹制成有滋有味的热汤,把贫寒的日子加工成诗意般的生活。

  家暖一铺炕。柴草往灶膛里填,烧热厚实的土炕,一整夜土炕不冷。为了省烧的,妈妈将灶膛泥的拳头大小。大白天烧火做饭,蒸气弥漫,满屋白雾,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妈妈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不耽误做营生。

  右卫的冬季,寒冷而漫长。晚上,家里冷如冰窖,被子冰凉。一家七口挤在热炕上,合盖几张薄被,寒气透被,顾头顾不了脚,一个个缩成“团长”。早上起炕,水缸常常结冰,做饭还得凿冰取水。

  我十岁那年,十几年工资稳如磐石的父亲,破天荒每月增加五元,家里一下宽裕起来。妈妈开始分分毛毛地克攒零碎钱,置办急需的物件,一个小火炉、一张竹席子相继进入老屋,结束了我家洋灰糊面的“光炕”生活。

  有了新席子,就得配好围墙。爱美的妈妈买了油漆,掺加稀料,一刷一刷油了炕围墙,手巧的妈妈总是无师自通,做啥像啥。绿茵茵的围墙与黄澄澄的新席交相映衬,顿时满屋生辉。这一年,我们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春节。

  新席子上了炕,妈妈郑重告诫我不敢炕上撒欢,小心撞破席子。炕头、炕沿部位容易损坏,炕头的席子容易烫糊,炕烧的烙屁股,赶紧卷起席子。会过日子的妈妈常常将炕席调个个儿轮换铺,精心养护的席子,也经不住岁月的磨损、孩子的踢腾。在破烂处,妈妈用洋布遮挡,缝缝补补又三年。

  十岁年纪,正是荷尔蒙喷发时期,趁大人不注意,我冷不防在炕上翻个跟头、上蹿下跳一番,有时扑得猛,炕席尖刺刺进脚板,鲜血直流,裂开牙帮子嚎。慌得妈妈赶紧找针线笸箩,取针把刺挑出来,我消停了,炕上恢复了平静。

  有了炕席,炕就整洁多了。一些不怕压的小物件,诸如鞋样袼褙书信、甚至一分二分存放炕席下,妈妈将炕席作用发挥至极。

  炕席毕竟不是上档次的铺盖。大夏天,浑裸战马睡在炕上,时间长了,身体着炕的地方,会压上红红的席痕,痒人的,久久不去。

  年常日久,烟熏火燎太阳晒,席子渐渐褪色变黑,东一白补丁西一黑补丁,花里胡哨的,失去了往日风采。

  七十年代末,姐姐哥哥先后下乡插队,家里少了两口吃闲饭的嘴,月光族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妈妈有了零钱能够积攒,一元一元,凑足了油布钱,待腊月,一张鲜红的油布铺上了炕。妈妈抚摸着光滑晃眼的油布,高兴地几宿合不拢眼,心里欢喜地不行。

  炕是家的中心。客人来了,上炕坐。除了吃饭睡觉,炕头还能起面、生豆芽、晒粉面、烙衣服……窗台、炕沿是写作业的好地方。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疼,热炕头上趴一趴烙一烙,躺一会儿药到病除。除了四环素去痛片,热炕是一味免费的好药。

  偌大一铺炕,一年四季消耗不少柴草。炭是火炉的口粮,土炕是无限受用的。

  秋天一到,父亲肩扛竹耙,掖着麻袋,领着我们搂柴拾粪。西出城门,苍头河缓缓北去,我们沿河而过,奔跑着用树枝划过水面,身后是一道道水花涟漪,荡漾起我们的童趣,欢笑声一片。

  在父亲督促下,我们直奔树林。说是树林,其实是一些长不高的老汉杨。相貌丑陋的老汉杨,是右玉环境的自然选择,它深深扎根贫瘠的黄沙地,耐旱抗寒,防风固沙,低矮挺立,不屈不挠。我常想,老汉杨就是右玉人的化身,右玉精神的真实写照。命之为县树,是对一代代父老乡亲植树造林改造自然的最好注脚。

  搂树叶、捡树枝,拾牛粪。晒干的牛粪,集软硬柴一身,对有生命的土炕,是不错的细粮。拾柴得四处走动,两眼探寻。父亲不时招呼,深怕我们跑远了,找不回来,呼应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树林里回荡。

  夕阳西下,柴草堆了一地。父亲将树枝长短搭配,捆成大小不一的形状,赶大轮小一字排开,一人一捆,说着笑着,天黑前赶回城里。

  柴草堆成了山,大人们心里就有了底,才不会担心锅台断顿,炊烟断粮。

  有了柴,炕就能暖活起来。

  那一铺顺三大炕,从左到右3米,从右到左3米,来来回回,摇摇晃晃,我迈出了人生第一步。在父亲一字一腔的《三字经》声中,我稍稍地知道了人性的善恶,那小小的土炕,是我人生第一个学堂。

  年迈的爷爷坐在炕上,眯着眼,拉着我的手,小声哼着“拉锯扯锯,姥姥门上唱大戏,孙子外甥也要去,一棒一棒打出去” 的儿歌,拉扯中,爷孙俩昏昏睡去。

  坐炕,如同打坐,没有几年功夫是练不成的。常坐炕的老人,端端正正,两腿交叉,一上午稳如泰山。我睡了三十年炕,养了一双坐炕腿,走起路来脚尖靠里,有点罗圈腿的意思。长年睡炕,身上有一股烟熏火燎味,与生相随,渐渐浸入我的身体和灵魂,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离家多年,常常思念老家、炕上的老娘。热炕是一种乡愁,绵长的炕烟味,便是乡愁的味道。

  1998年,单位集资盖楼。搬离老屋那天,真有些不舍那铺热乎乎的土炕。住上火柴盒似的楼房,睡上了钢丝床、席梦思。春秋两季,暖气停供,倍感寒凉。万般无奈,铺上电褥子驱寒,冷热不匀,燥热上火,早已青春不在“青春痘”却悄悄爬上嘴角,浑身不自在。远不如躺在温泉般的火炕,那从头到脚的温暖,舒服的简直没法说。心里想:有个热炕就好了!

  2000年,为了生计离开家乡。想家的时候,故乡的袅袅炊烟就会在心头涌动。那温暖的土炕,就会浮现在眼前,妈妈蹲在锅台下,正一把一把往锅坑里添柴,笑眯眯呼着我的乳名,小声询问炕热不?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棍棒烧裂的爆破声,那是人间最美的烟火。锅台上,饭香四溢,那是人间最香的滋味。

  人生是一个轮回,从哪里来,最终还得那里去。我常常思量:花甲之年,告老还乡,置几间平房,盘一铺热炕,烫两壶老酒,邀三五好友,上炕盘旧腿,把酒话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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