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文化圈丨张全友:乡事(三则)

来源: 发布时间:2020-06-01 11:09 520 0



榆钱

每年农历四月,村里站立着的那些榆树们就像孕妇似的丰腴起来,肚子鼓鼓的,肥肥的,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榆钱。想当年,老人们说,榆树对饥馑年月的人是有恩的,人们一清早起来,挎着三系筐,踩着迷雾,穿过晨曦去攀那些榆树。先是把它们的榆钱捋下来,带回去生火焖了吃,到后来榆钱没了,就去扒它们的皮,抽它们的筋。人们以牺牲它为代价,来维护自己的生命。然而,榆树善小,偌大的躯干站立原地,沉默不语,任由人去肆意杀戳。一株枯死了,又一株枯死了。不过它们的后代是顽强的,侥幸躲过劫难的早熟的一部分榆钱,偷偷伏在地缝儿,春风秋雨后,到了第二年,它们竟然复活了,伸出一个崭新稚嫩的枝桠来,努力地,不屈不挠地把从母体承接到的基因张扬给这世界。我为榆钱的顽强和坚韧感到欣慰。其实,人类还是有良知,任由世俗多么芜杂,良知依然像榆钱一样顽强地活着。当年,有家人的女人怀孕,饥馑年月,那男人一清早起来,挎着三系筐,踩着迷雾,穿过晨曦去攀那些榆树们。榆钱捋下来,焖了给女人吃,后来榆钱没了,就去扒榆树的皮,吃到六月底,女人竟然分娩一个胖嘟嘟的小子。他们夫妻没法报答榆树的恩,就把孩子取名叫了榆钱。现在,四十多年过去,自然,那个榆钱也四十多岁了。他的儿孙们,也一定不会清楚还有榆钱这样的心酸故事呢。现在的孩子,飙车,上网,浪漫休闲的日子,美味佳肴浸泡着。村子里的榆树们,又像一个个孕妇丰腴起来的时候,所有人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心思围着它们转了。这些年,村里新农村建设,街道规划的整洁划一,光是路边的树苗,就有松柏、白杨、水曲柳等。早年散立着的老榆树,被挖掘机连根拔起来,村里勤快人家拖它们回去生火煮饭。村里的街道上,一概都栽上了陌生的树苗。榆树,仿佛成了一个过去的梦影。榆钱,也再没有了躲过劫难的机会,永远地从村子里消失掉了。村子里,偶尔有谁唤起那个名叫榆钱的人名时,大家才意识到应该留下几株老榆树。然而,它们已经不在,榆钱,那种丰腴的,肚子鼓鼓的,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了枝蔓的榆钱,也像被天空抛弃的乱云,彻底灰飞烟灭。今年的初夏,我又看到了几枚榆钱。那是在野外,一个偏僻的土坎下,四月的和风细雨似乎邀我前来与赴约,这株幼小的榆树,静静地孕育着它的儿女们,虽然不够丰腴,但它那么的坚定。我本想去采一枚咀嚼,可是我不忍。就让它们安然地在这里生长,不要去惊扰它们了。我想,到了明年,它一定会健硕起来,榆树的儿女,也一定会存活下来。这里虽说不在显眼的地方,但也水土丰润。榆树,榆钱,像我朴实的乡亲父老一样。我为他们祝福。



河坝

没错,这是一个地名,在四川。那一年冬天,我们回去看望远在川北的父母,坐两天两夜火车,身子都像摇晃稀释的酒瓶,看什么都晕乎乎的。从晋北到川北,从白雪皑皑的塞外到绿树葱茏的江南,我们似乎穿越了季节,来到另一个世界。其实北方的什么都是很潦草的,这是我第一次有了可参照物给出北方的评价。你看,春天没怎么过,就过去了,夏季代表一点点绿色的庄稼,很快就被秋天的枯黄替代。那些飞来飞去的家雀儿,也会在冬下畏缩地藏起来,或者干脆迁徙去南方热带。而在南方,却是四季绿色如春,我们到的时候是冬天,虽然天空阴沉不断,萧索地落着细雨,但绿意更显得抖擞起来,让人看着浑身激灵。父母所在的,是一个叫河坝的乡,我们下了火车,还要坐几个小时长途大客,才能在一个叫罐耳垭的路口下车。随后,我们再走几里山路,就到了他们的院坝前。记得一下车,那个路口有一株老黄桷树,不知道多少年了,树干足有几人揽不住那么粗。黄桷树枝繁叶茂,一丝丝的树须从枝干上垂落下来,真像一个老者,端坐在那处山崖之上,细雨中默不作声地守候着家乡故土。我问妻子这叫什么树?她说,黄桷树。家乡的路那时候还没被硬化,脚下,都是些黑红相间的泥巴。那泥土十分肥沃,小路边被人踩来踏去,依然十分茂盛地长着些翠绿的小草。临近小路的田埂,是些水田,一方方地晃着清凌的水。水田里,有嘎嘎地鸭子游着嬉水,水中却是有好多小鱼儿小虾,连那些飞动的叫不上名儿的小鸟们,也留恋着这里,想讨得到一星半点的食物。北川的自然环境,就是这么奇特,一会儿云里雾里,一会儿烟雨蒙蒙,三三两两唱着打石调子的汉子们,从那些白茫茫雾里穿进穿出。他们说话也像唱歌,我这个北方人一开始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后来才逐渐揣摩出一些规律,与他们一道去赶场,购物,上山游玩。父母是憨厚的老实人,想到我异地他乡会寂寞,就找来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给我听。多年前,我们初去的时候,北川乡下尚没有通电,晚上靠蜡烛或小油灯来照明。白天,我被安排去亲戚家吃酒,带了些小礼物,沿着迷雾笼罩的大山,走入深深浅浅的竹丛林莽……夜里,就只有听听收音机里的晋剧,新闻和传来的天下趣事。河坝的夜色,也极具魅力,我就在父母居住的那个小院坝前,看到了成千上万只萤火虫,飞行在黛墨色的夜幕中。对河谁家的人在吵嘴,隐约间或者是在说家长里短。那犹似唱腔的对话飘进我耳里,彼时的感觉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了。夜静极了。我们与万物一起蛰伏于林丛夜色中,规划着明天将要去做得事情……许多年以后,想起那段日子,仍有隔世的感觉。河坝,仿佛世外桃源。我的妻子,就出生在那方土地。


陋巷

东西走向的一条巷,有一排街门。门里是一排排砖砌瓦盖的房屋。一早一晚,从这些门里走出走进的,是一些面挂土尘的人们。他们也招呼吃啦?喝啦?乡村图景中,那些牛羊们已经开始稀疏,从那方街门里开出了突突突的农用拖拉机,坐上去,油门一踩,载上一家的劳力,驰向田野。心里想着的,都是秋天那硕果累累的不菲收获。春天就是这样,对于乡下人,憧憬着秋天丰硕的成果,那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巷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一把铁锁,锁住了生活的喧嚣。再细端详,也确实不算洁净:墙体斑驳,土路遇雨泥泞。这样,称谓陋巷实不为过。到了傍晚,巷子里居住的人们又三三两两回来了,巷子一瞬间又恢复了热闹。突然来了一个外乡人,是一个收购古董的。他手里握着一个干电池喇叭,将一辆三轮车停靠在陋巷的出口,一口蛮音地大声喊:收购古物——收购白瓷像,挂图《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各种各样的物件,要铜钱、斗阁、旧称、铁锁……巷子里的人们劳动了一天,也累了,出来看看,权当算作是歇息。他们很好奇地围拢过来,有的还真从家里收拾出一件两件古物来,交给这个外乡人看,再讨价还价。有一个女人,找出了一个主席的白瓷像,递到那外乡人手中。只是那像破了一个小口,外乡人一口蛮音说:你这个品相不好了,破了,我就给不了你大价钱。那女人一把抢回了主席像,手里小心地捧着说:你给不上去价钱,我还不卖呢。于是,她就跟一个巷子里的人们述说起这尊主席像的来历。原来这尊像,还有着丰厚的岁月故事。女人说,这尊主席像是他们结婚那年,花了两块钱在镇上供销社买的。那年头的两块钱,贵啊!她说她尊重伟大的领袖,和男人结婚,她没有啥要求,就是要了这尊主席像。岁月过去了几十年,时代在进步,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加上这尊像也有点破,给个好价钱也就卖了。听她说完这席话,人们也散了伙。外乡人没有在这里淘到什么值钱的文物,也就驾车而去。巷子里外复归平静。那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巷,有一排街门。门里是砖瓦砌盖的房屋。一早一晚,从这些门里走出走进的,是一些面挂土尘的人们。许多年来,他们都是这样。有时候,巷子里也发生些有关生死的故事。故事到底也很贫乏,但大家生活的单纯。他们一句话不对,也要吵上几句,一高兴了,也要去铺子里买点白酒和熟肉回来,吃着喝着,其乐融融。

现在,黄昏时分的日色滑过树梢,整条巷子里的时间,也仿佛尘埃落定。一方方门前的土路上,泛着村庄历史歪歪扭扭的足迹,轻风吹拂着当下,陋巷僻静的时候,会显得如此沧浪……

【作者简介】张全友,本名张全有,男,山西怀仁人,有小说在《山花》、《芙蓉》、《清明》、《野草》等刊发表。出版过小说集《阡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朔风》双月刊责任编辑。


文字:张全友

监制:张日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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