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的记忆,总是和他使用的一盏小油灯联系在一起的。
那是一盏铝锌合金制作的灯,高约尺许,喇叭形的底座上顶一个约三寸的圆盘,上接灯杆和圆圆的灯碗。这灯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是他的专用品。每天的早晨和晚上,父亲侧卧在他的铺上,就着它看书学习。从我记事开始,直至父亲病逝,在我和父亲相处的日子里,不管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睡去,我所见到的父亲都是这样。
父亲从小喜欢学习,但因为家穷,只上过一个冬天的私塾学校。那年父亲十岁,为了每天能挣两顿饭吃,爷爷让他去给别人家放牛,每天中午,晚上,等干完了活儿后赶牛到山里去吃草,白天,父亲有消闲的时候,便跑到私塾学堂的院子里,搬两块石头垫在脚下,爬在书房的窗沿上偷听教书先生讲课,日子久了,父亲便记住了先生教过的许多书,先生也默许了窗外的这个“旁听生”。
一个秋雨淅沥的下午,一半的学童没有上学,先生在讲课间却发现父亲竟冒雨趴在窗外,使先生大为感动,他打开门,向着未及逃离的父亲点头微笑着说:“进来吧!”瑟瑟发抖的父亲,惊恐地从石头上下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双手抱在胸前,怯怯地望着先生。不敢挪动。那先生探前身子,伸出手臂,揽住了父亲的脖梗,把父亲从雨中揽进书房。
父亲生平第一次踏进书房这块神圣殿堂,他怯生生地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瞪着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望望老师,望望念书的学童,最后停留在黑板上,身上的雨水流淌下来,在地上形成一小圈,然后汇成一片,强烈的上学欲望,欲上不能的失望,使他留下了眼泪。
那先生姓刘,深为父亲的好学而感动,秋天过后,便去找爷爷,他说:“让孩子冬天来上学吧,我不收学费!”
父亲剪了一撮山羊毛,自制毛笔,用锅黑和着木胶做了墨。父亲在那年上了学。他早去晚归,得了先生许多的教诲,他的用功,刻苦和聪明深得先生喜爱。开春的时候,先生又以同样的优惠条件去找爷爷谈判,但爷爷说:“受苦人识几个字就够了,识多了也没用,他还得靠放牛填饱肚子!”先生为此很难过。父亲离开学堂时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先生送给他一只毛笔一只砚。
父亲虽然失学,但他却从未间断过学习,有空的时候,他仍然到学堂去,先生给他的书,不管什么时候都揣在怀里,有空就看,闲了就念。他把不认识的字,写在纸片上,放在帽子里。每到中午、晚上,他便在路口等待放学回家的学童,把纸片取出来,去问他们。再把他们不认识的字攒起来,攒的多了再找机会去问先生。
在贫困而没有文化的家庭里,找一片纸和找钱一样困难。父亲为了找一点写字的纸,想到了帮人糊窗纸。按照老家的习惯,凡有条件的家庭,每到过年总要换一次新窗纸的。那年腊月,父亲想要帮别人家去糊新年窗纸,他选了一向对他很好的四平叔家。年关临近,父亲鼓足了勇气去找四平叔。他站在四平叔家门的台阶下,仰起头请求:“四叔,我给你家糊新窗纸吧!”
“你会吗?糊不好怎么办?”四叔故意调侃。
“糊不好,明年给你白放一年牛还不行。”父亲急忙压上自己的赌注。
“那你糊窗纸要什么工钱?”
“要换下来的旧窗纸!”
“要旧窗纸做什么?”四平叔真的不懂了。
“写字,我写字用!”
“噢!”四平叔明白了,他惊喜地端详父亲半天,连声说:“好,好,好孩子!下午你来吧!”
父亲生就的一双巧手,加上他的聪明,认真和格外的小心,第一次糊窗纸,就得到四平叔极力的称赞,他为自己做了很好的广告。四平叔不但给了所有的旧纸,还把剩下的新纸全部送给他。这使父亲很高兴,很得意。父亲抱了那纸,跳着蹦着回到家里,连爷爷也为儿子的能干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父亲初战告捷,连夜把拿回来的纸按大小仔细整理好,他觉得自己很满足,很富有!
从此,父亲一到年关便给人糊窗纸,他糊得又快又好,用的人逐渐增多。父亲把挣来的窗纸,节俭使用,在纸上始写蝇头小楷,继而中楷而后大楷,每片纸父亲都把它视为宝贵财富,用至极限。
渐及成人后,父亲很自然地担负起繁重的农业劳动,除了田间地头用小棍划写字外,学习便主要放在晚上。但家中唯一的一盏油灯是属于奶奶的。一到晚上,父亲便把小木桌靠放在灯旁,问奶奶:“点灯不?”只要奶奶一声:点灯!父亲便飞快地用柴棍从灶里引出火来,点上灯,然后坐在奶奶的对面,一个缝补衣服,一个写字学习,直至深夜。
父亲成家后,一直梦想着拥有自己一盏灯,然而终因家境贫寒久久未能如愿,及至煤油灯出现的时候,父亲大为兴奋。煤油灯不但亮,而且省油省钱。父亲趁着油灯革命的时候。不失时机的为自己购置了那盏小油灯。从此,那油灯便伴着父亲起五更睡半夜地攀登在学习的路上。
父亲只读了一个冬天的书,但他后来能背的了《三国演义》、《水浒》和《封神榜》。
作者:胡 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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