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草场是山西省右玉县北岭梁上的一个村,在杀虎口之南10里的高坡上,有30户人家。
立夏后,天气慢慢暖和了,刘和平和杨金鱼夫妇便开始担圈、滤粪。刘和平今年57,杨金鱼今年54,夫妻俩身高不过一米五,体重只有九十多。
往年他们种90亩地,养一头牛和一匹骡子,搭配耕种。春天下种时,他们凌晨三点即起,拌粪、拌籽种。四点后天稍微一亮,已经赶车到了地头。接着开始耕地、点种、抓粪。女人扶犁,挥鞭走在前面,刘和平端着粪笸箩跟在后头。到上午十点,一垧(五亩)地就种完了。下午两点多出工,六点多回来,一天要耕种10小时。
锄田是早晨5点走,中午12点回来。下午2点走,日头落山后(8点多)回来,一天要锄13小时。
无论是春种、夏锄或秋收,回来后,男人都要出粪、垫圈、切草、喂大牲口,还得拉着牲口到半里外深沟的井台上让它们饮水。女人则要做饭,喂猪喂羊喂鸡。
今年,他们把原来的90亩地减成30亩。啥原因呢?一是长期的压力和繁重艰苦的劳动,使得这对夫妻都有了毛病,刘和平的膝关节疼痛肿胀,女人的脊椎严重变形。繁重的庄稼活儿他们已经吃不消了,但到了冬天,整个腊月,夫妻俩还给三村五里的人们磨豆腐。一天磨五槽,一槽能挣六块钱。每槽豆腐需四担水,五槽就要20担。这20担水都得从半里外的深沟往回挑,桶大,“抢”上坡,身单力薄的刘和平膝盖后的腿窝里拘憋起鸡蛋大的疙瘩,每天晚上,都得老婆用厚书背不停地击打,才可以减缓疼痛。
这对不起眼的夫妻,竟然靠着自己的节衣缩食和艰辛劳动,硬是把两儿一女“供”成了大学生。大儿刘长春和女儿刘长青是1999年同时考上的,刘长春上的是中国矿大,随后又成为本校研究生,目前在中国最大的露天煤矿——平朔露天煤矿任部门经理。女儿刘长青考上东北大学,毕业后在大连东软公司工作,现在和夫婿刘晓辉一起服务于日本一家软件公司。小儿刘长城于2004年考上甘肃政法学院,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顺利地进入陕西省临潼市公安局。
庄户人,俗称“乱毡帽”,收入主要靠种地。打下的粮食除过一家人的口粮和籽种外,多数要卖掉,其余的喂了牛羊猪鸡。卖粮、卖猪卖羊还有卖鸡蛋,这是我们家乡农民供给子女读书的基本手段。
春种后,有四五十天闲工夫,刘和平就到县城梁家油坊和内蒙呼市的工地上当小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当一天小工只能挣二块八毛钱。那阵子刘和平的三个孩子还没到用钱的当口,但是他的妹妹刘芳念高中和上中专基本上要他负担。那年妹妹考上了山西省图书学校,去太原报名得1000多块钱,刘和平绕遍了全村,好不容易才凑够了这笔学杂费。
为了增加收入,刘和平又学会了油匠,到口里口外的村庄给人油漆木柜,油一支也能挣六块钱。
他们夫妻一捉一对猪娃,一年卖六口猪,够300斤就卖。那时卖一头猪,毛重一斤二块,二头猪卖1000多块,六个能卖3000多块。
喂一头猪得1000多斤粮食,每顿得喂五六斤山药。那时候羊也贱,毛重一斤才二块钱。
猪羊都卖了,过年时没肉,孩子们回来后再割上30斤肉。至于白面,当时尽管才17元一袋,但他们连一袋也不买,而是自己家每年种五六亩麦子,磨面吃。
多少年了,他们夫妻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老是穿孩子们替换下来的。而孩子们的衣服呢,即便是他们上了大学,也是每两年卖一身新衣服,最贵的一身也没有超过100元。
即便劳动强度这样大,也想尽了挣钱的方法,但是他们的收入还是太少。1999年,老大老二一起考上大学,每人需学费4800,三儿升高中差二分,得学费4500,加上三个人全年的生活费和其他费用,总共就得二万元。刘和平向农行贷了一万三,把自己一年的收入6000多元掏出来,又向人借了1000元,才送走了孩子。
因为钱来得格外困难,因为打小就熟知父母劳动的艰辛,所以刘和平的这三个孩子,无论是上大学也好,念研究生也好,从大城市回来也好,从国外回来也好,进了村回到家就和父母一起下地劳动。他们坐不住,他们不忍看着父母挥汗如雨,自己躺在家里睡大觉。
现在,尽管他们的三个孩子都有了工作,但老大老二成家不久,初安人家,锅碗瓢盆都得自己买。老大因为买房子,现在还有15万贷款,老三去年才娶过,目前还没楼房。
近一二年他们的负担是轻了,孩子们都劝他们别再种了,但刘和平不肯,他说:“能种还要种点,能养还要养点,俩孩子都有买房贷款,种地卖粮挣不了大钱,但不能添斤也能添两!”
担圈、滤粪完毕,接着就是送粪。今天,夫妻俩把粪上到车上,刘和平刚要吆喝牲口上路,一辆崭新的“狮跑”吱一声刹住,走下一个人。他们一看,原来是马六小,官名马成云,是他们村支书马金的儿子,现任县城建局局长。
刘和平问:“六小回来了?”
马成云摸出一盒软中华,递给刘和平,刘和平摇摇手说:“你忘了,我不会抽,你回村有事吗?急急火火的!”
马成云将刘和平拉到一边,大口地抽着烟,紧张地说:“和平叔,咱们两家人关系一直处得不错,您的帮我一把。是这么回事,文文开车到临潼,撞了一辆三轮,还打了警察,抓进去了!”
刘和平急忙问:“人没事吧?”
马成云说:“人是没事,可他开的是‘路虎’。人家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在政府上班。人家又问他什么级别,他说办公室副主任。人家问车是公车还是私车,他说私车,是我爸买的。随后人家就查过来了,昨天纪委找我谈话,您看看,这不是戳鬼吗?”
刘和平抬头看看马成云,说:“你找我是啥意思?”
马成云说:“长城不是在临潼公安局吗,让他给活动活动,就说那车是借别人的。您知道文文仅仅小中专毕业,前年才安排工作,去年提了副主任。真要查,父子俩谁也跑不了。您得救救我!”
刘和平吸了口气说:“他一个普通警察能办了这事?”
马成云说:“只要有人,不管大小,咱们和人家拉上关系,给人家好处,话还不是由人说吗!”
马成云说着,把手里一个小皮包塞在刘和平手里,说:“和平叔,我知道您的日子紧吧,孩子们攻书识字花了多少钱,现在买房又很费钱。这是20万,您和我去临潼跑一趟,顶不顶您都算尽心了,这钱我就送您了,您说行不行?”
刘和平忽然觉得有些晕,他扶着腿,坐在门前一块石头上,一只瘦干的手紧紧压住那只皮包,牙齿咯咯发响,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红。接着眼圈红了,眼睛蓄满泪花。
他站起来,把那只小皮包塞给马成云,说:“六小,咱们两家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按说叔应该给你说这个话。但你知道叔这些年是咋过来的,叔这几个孩子是咋成人的。钱我真的想要,因为我这么多年就没过过宽裕的日子。但是原谅叔,叔不能,叔不能害了孩子,你说是不是?”
马成云怔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停了老大一会,他才有气无力地说:“那好,叔,我走了!”
今天是好天气,艳阳高照,到处是青青芳草,百鸟在远处的树林里啁啾。向坡下望去,杀虎口的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啪”地一声脆鞭,刘和平赶车上路了。他唱了句:“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难留!”便满眼是泪,哽咽着唱不下去了!
作者:孙莱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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