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有三天就要立夏了。也就是说,今年的春天只剩三天了。趁着这最后的春,我要回乡下我的小院去看一看。
和风煦暖,今天几乎是今春第一个好天气,一路柳枝轻摇,杨叶嫩绿,在春阳下闪着光。
一小时后,到家了。我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 ,轻轻推开院门,我以为是一院的荒芜。岂料院子里的景色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在我推开那两扇疏斜街门的时候,扑入我眼帘的竟是满院的茵陈蒿,铺天盖地,茂盛、新鲜、繁密,它们招摇着,晃动着,冲我笑着,招呼着我:你终于回来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呼朋唤友地等着你,招兄引弟地等着你,等了整整一个春天,老话说,三月的茵陈四月的蒿,五月的茵陈当柴烧。春天就要走了,只剩三天了。你怎么才回来?
灰绿、淡绿、浅绿、白绿、黄绿、嫩绿、碧绿、青绿、深绿、黛绿,无边的深浅不一的绿色挨挨挤挤、密密麻麻,铺满院落。看得出,为了等我回来,它们拼尽了全力,忘我地努力生长。零星的几株,有的藏在牡丹丛中,有的躲在芍药植株里,有的隐在榆叶梅下,有的匿在刺玫苗前,无论在哪里,它们都是那么茂盛、葳蕤、纷繁,每一朵、每一苗、每一棵、每一株,都昂着头,迎着朝阳,翘首期盼着,瞪眼张望着,似乎就盼着两扇大门被我突然打开。
我有些感动,有些泪目。一个春天,整整三个月,我竟让你们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春只剩三天我才回来。
打开屋门,一股清凉扑面而来,屋里屋外竟是冰火两重天。屋外阳光炙热,屋内沁凉如水,夏天的屋子照不进太阳光又久不着烟火,都是这样。
打开柜子找了一块旧毛巾,把炕沿边擦干净一大块地方 ,脱下大衣,脱掉外面的裤子,换上柜子里一身休闲衣服,又从箱子里找了一双旅游鞋换上。从院子里随意抓了一大捧柴草,塞进灶膛,在灶口点燃,桔色的火苗跳跃着、闪烁着,柴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顿时,一股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站在院中仰望烟囱,一条巨龙喷涌而出,腾空而起,翻卷着、滚动着,直冲云霄。童年的味道、母亲的味道,霎时间弥漫了整个小院,儿时所有的记忆瞬间淹没了我。温暖的烟火味,才是真正的家的味道。那时放学,走在小巷里,第一眼必定先看自家烟囱,看烟囱冒出的烟判断饭的生熟程度。如果浓烟滚滚,一定是母亲刚刚生火;如果青烟袅袅,薄如丝纱,缈若轻云,饭一定快熟了;如果烟囱没有冒烟,十有八九回家得自己抱柴捣炭,无疑,最后一种情况往往是最令人沮丧的,那时母亲几乎天天去队里劳动,最后一种情况时有发生。
打开西面一个小屋的门。正如我的一个小外甥说的,他说那是一个穷房,不说那是一个旧房或破房。童言无忌竟是如此精准。屋门斑驳、窗户破旧,打开屋子,里面堆着木柴,堆着炭块儿,堆着杂物,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零零碎碎、犬牙参差。
尽管破旧,但它的一石一木,一砖一瓦,都是父母辛苦打拼来的。墙角四扇石磨两扇一组,一组磨豆腐,一组去豆皮。过年的时候,天还未亮,就听见西屋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在我们还徜徉在梦中时,母亲已经开始去豆皮了。有时等我醒来,母亲已经磨了一大半豆浆了,用石磨磨的生豆浆浓稠细腻,从两扇石磨缝隙挤出来,像火山喷发时的岩浆,一点点汇聚顺着下面那扇石磨的边缘慢慢慢慢向下流,最后掉进下面的大盆里。等大盆里有了多半盆稠腻的豆浆时,豆子就快磨完了。有时我们会帮母亲一起磨,快磨完时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心里长吁一口气:终于解放了。母亲心灵手巧,8斤干豆黄(干豆子去皮颜色是黄色的,俗称豆黄)做成豆腐能出足足24斤豆腐。豆腐白嫩细腻筋道沁香,颤动着躺满一大斗盆(放一斗粮食的大瓷盆),母亲把锅底铲干净铲到一个大碗里,其实很少,看着满满一碗,其实有多半碗浆水。母亲捏一点盐,滴一滴油星,油星漂在浆水上,霎时,香气满屋,我们都像馋嘴的小猫一样,等着分一杯羹,但我们都不会表现,因为母亲从不让我们有馋嘴的样子,尤其女孩子,母亲常说:女有三稳,手稳、嘴稳、脚稳,不能轻易占人便宜吃人东西。站在老屋中,往事一幕幕从心头划过,直到感觉身上寒凉,我才从恍惚中醒来。是啊,东西虽旧,浸润的却是一家人的血肉亲情,于我,从来舍不得扔,舍不得处理,每一件物件,都是一部贫穷深情的电影,捧起一件,就有绵绵不绝的往事澎湃而来。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毁掉它们,它们是我共患难的亲人,陪我们一家人走过它们自己辛辛苦苦一生。如今,生活好了,它们也累了,也该歇歇了,就让它们静静地躺在老屋里,在岁月的淘洗中,慢慢地和我一起衰老吧。
从窗台上找来一把铲子,这把铲子说起来话长,小时候我记得大姐和二姐常常拿着这把铲子,还有另一把。放学后,她们挎着母亲用柳条、杨条、榆条编的筐去野外拔兔草。兔子大部分是灰色的,也有黑的和白的,白兔子红红的眼睛分外鲜亮。大姐、二姐拔回来的兔草,非常瓷实地塞在筐里,筐上面高高隆起,有时甚至多得连挎筐的手臂都塞不进去,一路走回来手臂被挤压成青紫色。两筐草放在兔窝上,兔窝顶平坦宽敞,足可容得下我。我就蹲在兔窝上,把那两筐草倒出来,一棵一棵地翻找。
我找蒲公英,找妈妈奶(桃叶鸦葱),找猫眼睛,找岌岌肉,这些都是我可以吃的,它们甜丝丝、肉筋筋,清香、奶香、草香,非常美味。有时候姐姐们还会给我带回油瓶,红红的油瓶掰开后里面毛毛的,抠掉里面的细毫和籽儿,塞进嘴里,酸酸甜甜,那是我童年最好的珍馐。油瓶的花浓香异常,沁人心脾,深吸一口,连五脏六腑都是香的。以后才知道,那应该就是野生单瓣刺玫。
以后姐姐们出嫁了,兔子不喂了,铲子也不用了。有个远房亲戚来母亲家串门,看见铲子说:姑姑,我给你安个铁把子吧,经久耐用。母亲欣然应允。没想到的是,铲把子安好了,但是那个铲子的前端被母亲那个远房亲戚给截下去替换了,拿回来的铲子是一片铁皮,很薄也很钝,每一铲土,就锈成褐红色。而我们原先的铲子,非常锋利,非常明亮,无论放在哪个地方都闪着银色的寒光,一铲下去,各种菜草唰唰截断,干净利索。
我把铁皮铲子拿出来,从小旧房里找出一个柳条箩筐放在院子里。我蹲下来,从街门一角开始,卷地毯似地剜茵陈蒿,左手轻抓草叶,右手握铲,稳准快下去,根断草起,抖掉浮土,它们一捧又一捧诞生在我的手下,堆在箩筐里。很快,箩筐冒尖了,一簇一簇的茵陈积压在一起,丰收在望。
我到网上搜了一下,茵陈蒿的妙用很多,可以当野菜吃,可生吃、可凉拌,可蒸吃,而且是一种药材,具有清热解毒、利尿利湿之功效。箩筐已经放不下了,院里蒿草不多了。看一下表,时针已指向11:30。
简单收拾一下,喝水打扫洗脸装东西换衣服。该回家了,我知道。母亲肯定等我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
锁好院门,我加快速度往家赶。
回到家,母亲与我一起清洗了茵陈蒿中的杂草、枯叶,然后数遍清洗。鲜绿的茵陈蒿细细碎碎躺在盆里,身上慵懒地撒上白面、莜面和玉米面,轻轻搅拌,均均匀匀。笼屉蒸热,将混合在一起的菜面轻轻捧上笼布,虚虚地摊匀。半小时后,关火揭盖,一股沁入心肺的清香扑鼻而来,大自然的味道,山风的味道,田野的味道,一齐涌到鼻尖,童年的另一种味道再次点燃我的乡愁,纯净、天然、清冽,不到人生的尽头,不敢忘却。
三月的茵陈四月的蒿,五月的茵陈当柴烧。对一个离故乡越来越远,越来越衰老的游子来说,无论三月当菜五月为柴,春天的茵陈,都是家的味道,都是爱的味道,都是温暖的味道,都是无法忘记的味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