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河边坐坐

又想念黄河了。一日之内，穿越四省，奔赴孕育了一个厚重又灵秀的城市的黄河边。

夏末的山西北部，是最具魅力的，尽管还称不上妖娆妩媚，总也是绿衣翩跹了，更何况这绿衣的条纹又深浅不一，偶尔还有苍黄，有沉红，点缀其间。山不高，坡不陡，开出了层层梯田，玉米齐刷刷地站成一队队，农人的辛苦，总算是有回报的。

没留意什么时候开始驶入陕西的，沧榆高速一路向西，从车窗望出去，树绿，天蓝，云白，风车不紧不慢地悠悠转着，这巨人在微风中心平气和，不知狂风骤雨来推动它时，它会不会失了雍容的气度。

绿树渐少，庄稼已无，灰色的碱葱蓬草如一只只卧着不动的懒兔子，在蓄势待发，还是无奈被囚？风车却多了起来，一架架，漫山遍野。也就不为这茫茫戈壁遗憾了，宁夏在这宁静的夏日，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风力变成的电，点亮了多少人家。落日熔金，戈壁配上满天红橙的光晕，又苍凉又温暖。

进入甘肃，暮色已毫不留情地漫卷过来，群山也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黑魆魆的。你绕开一群，又会被新一群包围。群山在黑暗中静默，而你耳边似乎听到的是喧哗，似乎有谁在讲述这片山川的故事。

山川，是因为有了人才活了起来，人把山川变成自己的家园，让山川在岁月天地间载歌载舞。忽然想，生命如此渺小，又如此宏伟。

过了白银，遥望见兰州的灯火，黄河在灯火璀璨的桥下，静静流淌。

去中山桥探望黄河吧。各色灯火把百年老桥打扮成时尚的女郎，也许不该叫“女郎”，这座德国造的沧桑铁桥，在战争年代是运送物资的重要通道，是保护城中百姓的生命通道。在和平年代是人来人往的经济枢纽，是消闲避暑的清凉胜景。中山桥承载了孙中山先生的遗泽，黄河水奔涌而去，带走了多少往事。想让黄河涤荡一天的烦热，来桥上看黄河的人，挤挤挨挨。拂过河面的凉爽的风，给了每个人一条清凉的黄河。夜游黄河的彩船从中山桥驶离，驶向了城市深处。中山桥上看黄河的妙处，还在于桥的那一头是白塔山。山上古典式长廊蜿蜒其上，灯火下长廊上游人如织，几疑自己身在仙境。白塔是为纪念一位和平使者，他曾奉命出使。是谁为这位去蒙古谒见成吉思汗而病故于此的喇嘛选了这么好一个墓址，山水相依的地方，守望人间，守护生命。

黄河养育了无数河边人。想来，守护生命也是黄河母亲的理想和责任吧。但今晚，它没能护住那个花季少女，当她决然从高楼一跃而下时，她有没有想起母亲，想起黄河。到河边坐坐，她青春的棱角，会不会被柔和流动的河水消磨成圆润的河卵石？在黄河边，我们随机给孩子们上了一堂直面挫折珍爱生命的户外课。

大水车吱呀转动，车起清冽的河水。十几里的黄河风情线，洗去了城市的风尘，把湿润绵长的时空濡染成世俗又空灵的生命线。孩子的问题，往往是家庭问题的外现，做父母的，多带孩子一起在河边坐坐走走，谈谈生活，说说学习，吐槽吐槽老师和学校，看看羊皮筏如何在黄河上飘摇而远行。空空的羊筏，鼓荡成远行的风帆；简易的木牌，托起生活的重量；轻轻小筏子，载着生命的希望。

想起大学同学的白衣故事。她攻读博士时，常在实验室工作到深夜，每天晚上穿越夜凉如水车流仍不息的都市街道回住处时，她都穿雪白的衣服，白裙子，白风衣，白羽绒服，她不是医学博士，也不喜欢白色，她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沉沉夜色中醒目的一个点，提醒司机，护佑自己。

孕育华夏文明，养育万物生命，宽广深厚如黄河母亲，也无法把生命成长的秘密全部解码给每一个成长中的生命。行走人间，有一门关于生命的必修课，我们得学会保护自己，不放弃，看见每天的太阳，看见太阳从暗夜奔跑而来，大汗淋漓地跃出河面。

你去博物馆看看吧，从河边出土的远古时期的陶器，质朴的纹饰，各种功能的造型，谁的手把泥土捏成陶器，又是谁的手把它送进烈焰熊熊的炉中，经过密闭，焚烧，裂变的痛苦。盛过水浆，蹲过墙角，埋在废墟。风雨袭过，战马踏过，时光蚀过，它依然在。河边的一抔沙土，历过漫漫岁月，仍在诉说河边的故事。

金城木塔巷，塔乡人恍若回乡。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河边人沿河而处，逐河边水草而居。沙陀部族由兰州一路蜿蜒向东，翻山岭越戈壁度沙漠，再开辟出一块块绿地，在千里外的一片开阔地，新筑金城，这是唐朝末年的事了。巧的是，后来辽的执政者，又在这里修建了举世瞩目的释迦塔。历史怎样沧桑，生命律动的那一份执着都留下可以追寻的印迹。

到黄河边“刮碗子”去吧。健谈的出租车司机说，山西与甘肃都以面食为主，我在河这边，你在河那边，咱们还是一家人。他把我们一家放在中立桥附近的黄河段，马上又载了新的客人。兰州人喜欢到黄河边喝三炮台茶，因用碗盖把茶叶刮到一边再喝，称“刮碗子”。这种茶，除了一般的茶叶，还有枸杞、桂圆、菊花、冰糖等，清甜味长。热水是免费的，可以坐在河边喝一下午。喝茶，闲聊，嗑瓜子，吃甜到灵魂的“黄河蜜”，看缓缓流动的黄河水……黄河是看不厌的，不会有相同的两处河水。它可能静水深流，也可能暗涡回旋，它在你眼前，却又倏忽间浩荡远去。它有时波光跃金，有时雨击河面；有时温柔娴静，有时汹涌喧响；有时苗条回落，有时声势大涨……

再来看看黄河吧，在你生命遇挫时，在你被庸常的生活拘束久了时，在你渴望奔向远方寻找方向时……千里奔赴，与河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