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出戏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宋晓俐 发布时间:2023-01-04 22:52 0

我的外婆和母亲都是戏迷。受她们的影响,我对传统戏曲曲目多少有些一知半解。而我这些有限的戏曲知识另外一处启蒙,则是来自于故乡的庙会。

庙会是中国集市贸易最初也是最普遍存在的方式。之所以被称之为“庙会”,是因为这种集市多设在寺庙里或寺庙附近。中国的许多文学作品中都对庙会有描述。比如老舍先生,他在作品《过年》里详细地描述了老北京庙会的热闹和红火;山西作家赵树理,在作品《十里店》有一个大的章节描述的就是沁水庙会。

各地的庙会时间长短不一,内容形式不一, 但有一样却相同,那就是任何一处的庙会都必然要唱戏。

少年时长大的那座小城叫平鲁,地处晋北高原。这里走出过的最知名的人物是门神尉迟恭和抗日女英雄李林。平鲁庙会是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一般都会以一场传统大戏开唱拉开序幕,再以一场经典的大戏谢幕而收尾。

在我的印象里,平鲁庙会上唱的最多的戏曲是《三击掌》和《打金枝》,当然也唱过《算粮》《程婴救孤》和《三娘教子》等等,而剧种多是以晋剧和河北梆子为主,偶尔也会唱一两次京剧。若赶上好机会,中间还会用曾与东北二人转并驾齐驱的小戏二人台来串场。

在我的记忆里,平鲁的大戏台是我见过的最简单朴素的舞台。

那是一个北方传统的梁柱檩椽结构的建筑。三面厚实的砖墙,里外都保留着原有的颜色;屋檐向前突出,作用是美观和挡雨,舞台最精彩的地方是地面:一种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平展地铺开,一块和一块之间拼接得严丝合缝,厚重敦实,细节处全是老石匠们精湛的手工。

戏台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广场。庙会期间, 演员们在台上唱戏,露天的小广场就是观众席。看戏的观众多是自带小板凳、自带零食和水,赶上不讲究的,随意在旁边搬两块砖头码起来就是一个VIP座席。

观众席没有什么遮挡,也没有固定的座位。晚场戏还好,夜幕已经降临,气温也正合适。但是下午场,就多少有些“受罪”,农历六月天,是我们那个小镇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毒辣辣的太阳就那么直直地晒在人们身上,经常地,台上台下会呈现出这样一幕:舞台上,演员们因卖力演出而汗流浃背, 舞台下,观众们因为天热被晒得汗流浃背……

记得有一年,三娘教子的大戏刚刚开场,原本好好天气,突然开始阴了起来。其实在晋北,一年到头也不会下几场雨,可是偏偏那天,大雨在三娘即将要割断布匹用以教子的唱段里突然袭来,雨水仿佛是从天下倾倒而下。

我亲眼看到,台上的演员没有一个人因为雨大而“夭戏”,相反,不但演员一丝不苟,就连伴奏的锣鼓家伙敲得比平时更响更卖力。夭戏,是行当里的说法,旧时戏班子遇到东家招待不周或者恶劣天气,会临时把戏里不重要的部分减去一些,保留主体骨架部分,保证观众基本能看懂即可。

再看台下的观众,北方人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 还有一个原因是家里压根就没伞。我们小时候遇上下雨,最常见的作法是爹妈找一个干净的蛇皮袋子, 折出一个尖顶蓑衣,披在头上身上。突然落下来的雨没有给大伙留出准备蛇皮袋子的工夫,没有雨具, 那就不要!端坐在台下的观众没有一个人挪窝,最多顺手在头上脸上胡噜一把,台上的戏接着演,台下的人接着看!毕竟许多戏迷远道而来,为了这出戏已经从去年的六月六等到了今年……

最初的几年,因为条件有限,整出戏没有地方展示字幕,靠的只有演员的表演和观众的理解力。到了后来,条件慢慢好起来,舞台的两侧挂出两条长长的平淡无奇的白布,开场后伴随着乐队唢呐、洞箫、筝、鼓板、钹声的先后响起,白布上竟神奇地有字幕出来!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字还没有认全,看着一列列大字迅速地在白色长条布上闪过,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重要的内容。

少年时坐在台下,对大幕后面充满了无限好奇。心里最常想的就是那些华美的戏服若能穿在自己的身上,会是什么样子?看似平淡的锣鼓家伙如何就能敲出那般的天籁之音?这戏词是谁写的呀?教语文的白老师已经是我心里最有文采的人了,可是她为什么不把“天黑了”描述成“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我以后长大,能不能也写出这样绝美的戏文?

总忘不了少时第一次看《三击掌》时的情形。那是我有限认知里最绚烂夺目的一个舞台:每个人的服饰华丽而精美,每一张脸上都涂抹着夸张而艳丽的油彩,明眸皓齿、峨冠博带。顶光柔和无比地打在每个演员的脸上,让台上的王宝钏美成了一个下凡仙女。

唐朝丞相王允养育三女,金钏银钏宝钏。金钏银钏均嫁得良婿,唯有宝钏待字闺中。王宝钏路遇乞丐薛平贵一见倾心,芳心暗许,邀约平贵二月初二在城楼抢下她的绣球,白头偕老。

谁知此举惹怒父亲王允,盛怒之下将女儿赶出家门,临别前父女三击掌约定生死不复相见。娇小姐宝钏离家后跟随薛平贵住进寒窑,18年坚守清贫与爱情,最终等来薛平贵衣锦还乡,出人头地。宝钏不计前嫌将已然落魄的父母接回家中,大戏台上, 凤冠霞帔、身着华服的娘娘宝钏大声吟唱: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第一次看三击掌时不过七八岁,很多内容是母亲解释给我的,除了记住王宝钏的美丽之外,隐约明白了人生的第一个道理:只要等,总会云开月明。

那是我记住的第一出戏。

几年后的六月六,又逢庙会,又唱《三击掌》。

为了惦记了许多年的王宝钏,我从下午场直接候到了夜场,为的正是不挪窝占据最有利位置,以便一睹宝钏风采。

遗憾的是,这一年三击掌是另外的一个戏班, 而王宝钏自然也换作他人,此宝钏已非彼宝钏。我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瞪大眼睛看着台上一个水桶腰,大脚片的宝钏向着舞台中央走来,边走边唱, 看不见婷婷袅袅,看见的竟是她大身板子落在地上时踢起的一溜儿灰尘。

坐在台下的我失望之极,心里狠狠地想,这样的王宝钏,换我是薛平贵我也不回来!别说 18年,28年都没戏……

许多年后,再次忆及当年的每一出戏,渐渐明白,原来每一出戏都不是凭空而作,每一出戏都传递着重要的文化信息和深远的人生哲学,只是当时, 我还没有能力看懂罢了。

《打金枝》,唐代宗李豫将爱女升平公主嫁与郭子仪之子郭暧,新婚后不久,公爹郭子仪八十大寿,升平自恃皇家身份不肯前往,被丈夫郭暧一顿好打。闹到御前,本以为郭家活罪难免死罪难逃,谁知代宗皇帝明辨是非,不但将女儿劝了回去,还加封驸马。圆满的大结局!

看到升平公主被打后哭得梨花带雨,我的心被紧紧的揪了起来,心里想着:看样子,只要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做错了事谁都得被揍,管你爹是不是皇帝……

看到郭暧被五花大绑跪在金銮殿前,我又忍不住替郭暧操起心来:打谁不好,偏打公主,这回完了, 不但自己脑袋不保,估计得连累爹妈一起受苦……

直到看到代宗皇帝一手牵起女儿,一起牵起驸马,将小夫妻双手重叠时,我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早知道你不发火多好,害我着了一晚上的急……

再后来,做记者跑文化口的几年里,我得以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传统戏曲以及戏曲界的优秀表演艺术家。许多次,坐在梅兰芳大剧院和长安大剧院的观众席里,听着台上一出又一出经典的曲目,从《锁麟囊》到《盗御马》,从《拾玉镯》到《玉堂春》……每每这个时候,我多少都会有些恍惚,这样的舞台想来应该是最华丽的,这样的演员阵容也是最强大的,但,长在我生命里,并让我多年来始终深深牵挂的,却还是平鲁的那个大戏台和戏台上的那些戏。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