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者——记山西省传统工艺美术大师田素英

来源:《朔风》朔州艺术家专辑第二期 作者:赵 平 发布时间:2023-03-08 10:44 95 0

一棵老树,叶子掉了一半,地上尽是萧瑟。尽管它树身粗壮,冠幅也很大,尽管它已历经无数风雨沧桑,却终究无法逃避这秋日的浩劫。

叶子还在落,在薄薄的秋风中,一片片,往下落,一点点靠近不远的一处清幽的房舍,那房舍东面便是一条蜿蜒小路。或是因为门前这棵大树,或是因为东面的小路,眼前的院落竟仿若画里人家。

“吱呀……”轻轻推开红色的大门,院子宽敞而干净,几笼玉米安静地立在西墙边,房檐下倒挂着好几串黄澄澄的玉米和胖乎乎的高粱,堂屋的门帘是由一块块碎布拼结成不同的花状。

此一刻的秋天,竟是与大门外截然不同,变得亲切而饱满。

当我掀开门帘走进家的那一刻,密密麻麻的手工制品、满墙的剪纸,令我目不暇接。

这里的主人,叫田素英。

田素英是全国妇女手工编织学会会员,山西省工艺美术协会会员、山西省传统工艺美术大师,山西省朔州市工艺美术大师。

她的作品有单层剪纸、双层剪纸和染色剪纸。

染色剪纸是用白宣纸剪出来,然后用各种染色原料与酒精调在一起再上色,而多层剪纸则是由多张不同颜色的纸剪刻,多层叠加而成的剪纸画。这种多层剪纸突破了传统的平面效果,大大提升了作品的视觉效果,同时也拓展了剪纸的表现空间。

墙上一幅《花开富贵》,乍一看,还以为是刺绣作品,色彩艳丽,花朵生动逼真,花瓣层层叠叠,雍容之意尽显纸上。其实,它是一幅染色剪纸。装裱之后,更显大气。

剪纸,纸上风华。以隐喻的方式表达出人们对于生活的种种愿景。剪者,必是对生活充满了热情。

剪纸、绘画以及一首歌曲的创作和文学作品的诞生,都是息息相通的,好的作品必然不是照猫画虎,或是凭空想像,一切来源于生活,皆是对生活深情的叙述与深刻的表达。

1965年7月,田素英出生于大同云冈镇荣花皂村。那个村子的女人基本都喜欢剪纸,过年贴窗花,喜庆时节贴喜字,或是家里贴一些吉祥图案的窗花便是女人们对于生活满满的憧憬。

田素英的奶奶毫不例外地也有一双巧手,花鸟鱼兽在她的手里活灵活现,老鼠娶亲、十二生肖、抓髻娃娃等都曾是田素英童年生活对美的认知,所以,她从小喜欢和奶奶学习剪纸。后来,受奶奶影响,她的母亲也酷爱剪纸。一把剪刀,从奶奶的手中一代代传下来,仿佛就是将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对美不懈的追求传了下来。现在,田素英的女儿文慧剪纸技术也日渐成熟,而其七、八岁的外孙女也能剪出一些简单的花儿与蝴蝶。

2017年,田素英参加了山西省传统工艺美术大赛,并获得了“山西省传统工艺美术大师”的荣誉称号,其参赛作品便是以此为题材的《代代相传》。作品由三幅单层剪纸画组成。

第一幅的背景大约是六七十年代。那时候,住着窑洞,没有宽敞的马路,更没有什么电器,却有着朴素而真实的快乐。一条窄而细的小路,两扇低矮的木门,院子里放着一盘大大的石碾,旁边还有一头拴在树下的小毛驴,树上停着几只小鸟,旁边放了两个柳筐,等着捡驴粪。爷爷戴着一顶草帽站在轱辘井边摇动着井绳在打水,奶奶则是坐在另一棵树下拿着剪刀在教幼年的田素英剪纸,一旁的小猫与小狗各自玩耍着。

第二幅应该在八十年代,是父母的岁月。家里已经住上了平房,炕上铺着席子,母亲拉着风匣在做饭。农闲时,她便剪些花鸟,还要做一些女工。院子里养了好多鸡和兔,用以贴补家用。父亲大早上就赶着牲口去耕地,母亲做好了早饭,打发田素英的小弟弟到地里给父亲送饭;夏日,庄稼正是生长的旺季,父亲顶着烈日,弯着腰细心地锄草,到了秋天,玉米、谷子堆得满满,一片丰收的景象。

第三幅则是田素英与她女儿的故事了。这时,门外那棵老榆树出现了,树下一只小狗,树上飞着快乐的小鸟。红漆的大门,宽敞的院子,整齐的砖瓦房,一派欣欣向荣。田素英坐在炕上认真地教着女儿剪纸。

这样的作品,何曾不是对生活的剪辑,满满的时代感。她以一种抽象的艺术形式将真实的生活还原,这样的作品,是有灵魂,有着无尽生命力的,所以,她也才能获奖。

其实在这组获奖作品之后,她的女儿文慧又剪了一幅,是文慧在教她自己的女儿剪纸。这时候已经住上了高楼,城市的街上是宽阔的马路,绿树成荫,有人工湖,有公园,有喷泉,有飞机,有高铁。这幅作品还没有装裱,却更见其剪刻过程的辛苦。一幅作品往往需要几个月甚至更多的时间完成,故而为了保护纸张,红纸的下面垫一张废纸,上面铺着一张白色纸,要剪的图案就画在这张白纸上,四围边用钉书机钉好,以便固定。被镂空的图案密密匝匝,是无数次剪刀开合的成果,更是密密麻麻感情的倾注。

这不同于传统团花,内容简单,且有着相对固定的样式。现代剪纸更多地融入了生活,日常所见所感均是创作的题材。故而田素英养成了细心观察的习惯,看到好看的东西,她就暗自己琢磨,然后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再付诸于剪刀。她说:“我不会说,但我能剪出来。”

她潜心学习和研究,在继承传统剪纸技艺的基础上从设计、刻制、染色等方面探索新的工艺和表现手法。2009年11月中央电视台寻找“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传承人”,她被发现并成为其中一员。2010年10月,山西中老年剪纸比赛中其作品《庆丰收》《庆祝建党九十周年》荣获优胜奖。2014年山西首届“三晋巧姐”手工艺术评选活动中,其作品《中国梦——百姓梦》《和谐祖国》荣获剪纸类二等奖,布艺品《坐垫》荣获布艺类二等奖。2015年5月其作品入展《红色记忆颂太行·弊革风清倡廉政剪纸艺术作品全省巡展——朔州展》。2016年第三届“三晋巧姐”刺绣作品《花开富贵》坐垫荣获最受欢迎旅游手工艺品奖。剪纸类作品《庆祝建党九十五周年》荣获最佳创意设计奖。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独特的表达方式,田素英远嫁怀仁,在怀仁生活了近三十年,怀仁的一草一物已然与她有了不可分割的情份。她剪怀仁的清凉山,剪怀仁的羔羊肉,在2018年怀仁建市的时候,用半年时间剪出了长5米,高60cm的《中国德乡 美丽怀仁》,为她生活的城市献礼。

“中国德乡 美丽怀仁”八个字共剪出十条龙,除“乡”与“丽”是两条龙,其余每一个字都贯穿着一条腾飞的龙,喻意怀仁的明天如巨龙腾飞,愈来愈好。

她说:“我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或许,这也正是创作的真实内涵吧!创作,用自己的思想与灵魂创造出真正有着自己意蕴的作品。田素英并不拘泥于传统的纹饰图案,而是一直运用自己的表达方式将那纸上风华呈现给她所热爱的生活。

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是与生活有着灵魂相通的异能,不然,一个从未学过绘画的田素英怎么能够将她所见之物生动地表现出来?剪纸,首先需要画出来。

更何况,她最真实的身份是一个农民。

2005年之前,她只是一个地地道道,一心只想着经营好自己小日子的农家妇女,即便剪一些好看的剪纸,也只是贴窗花,或是送给乡亲邻里喜庆用。

她与丈夫养猪、养羊,家里还种了四五十亩地,日子是平淡且贫困的。那一日,一位年轻的女村官见她家院落别致,就敲开了她家的门。当看到墙上贴着的剪纸时,眼前一亮,她告诉田素英,她们除了帮助改善群众生活,还要挖掘一批民间艺人。田素英是幸运的,她被送去广灵多堂剪纸文化产业园区学习,逐步参加各种县、市、省级展览活动,还被朔州市妇联聘请为“巾帼宣讲团讲师”,被中国国际报告文学研究会国学文化传承委员会聘请为“中国国际报告文学研究会国学文化传承委员会委员”。

就是那次广灵学习,一堵横在她面前的墙轰然倒塌,眼前是一个大大的世界,斑斓而多彩,原来剪纸不仅仅是小小的团花,不仅仅是几个福字、喜字,可以不单单是红色,可以染成多彩的颜色,可以将所思所想全部剪出来,原来剪纸的世界可以这般宏大。

她停驻在园区的剪纸作品前,久久不肯挪步,她太爱这些了。现在,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依然是:“我可喜欢剪纸了。”当初,为了琢磨大作品的制作,她苦思冥想,头发一根根地掉,吃不香睡不好。当她终于明白可以把一幅幅短作品粘合在一起就成了大作品的时候,那些创作的灵感也如江水奔腾而来,一沓沓美丽就在她的手下诞生了。

这些年,她不断学习,也不断成长。她要活到老,学到老,剪到老。

剪纸,给了她无穷的乐趣,也给了她对抗生活的勇气。

她说:“如果不是剪纸,我不知道怎样面对曾经的生活,我该咋活呢?”

路遥说过,牛马一样的劳动可以让人忘记痛苦,而忙碌何尝不是会让人无暇陷在生活的不如意与苦痛中。

剪纸,让田素英充满了自信,少了农村妇女那种自怨自艾与听天由命的脆弱。

二十多岁时,她嫁到大同九矿,然而因为工伤,30岁刚出头的丈夫就去世了,留下一儿一女,儿子5岁,女儿6岁半。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那该多难啊!后来,有一天她去口泉西万庄的姐姐家,姐姐的邻居得知她的情况就想把田素英介绍给自己弟弟。她的弟弟是怀仁县马辛庄乡下米庄人,女人在孩子一岁半时候就死了。经不得对方一次次的说合,田素英最后决定到下米庄相看一下,原来这是下米庄村最穷的一户人家,二十间一百年的烂房子原本是对方父辈兄弟七人的家产,只是其他弟兄或死或搬,只留下对方父亲守着。他要相看的对象也是弟兄七人,小名三斌,上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母亲在他吃奶时就已去世,老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加上繁重的农活,一条腿已动弹不得,基本是半瘫痪状态。正是因为家贫,三斌才娶了同村一个有病的女子,婚后的生活基本就是为其看病,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终究丢下年幼的孩子走了。

面对陌生的地方,以及这不忍直视的生活场景,田素英充满了迷茫与无奈。对方姐姐、姐夫一直劝说:“你有两个孩子,找了别人难免受人家磕打,我这弟弟性格好,你孩子肯定不会受委屈。”这恰恰是田素英的痛点。老父亲则是坐在炕上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她,弱弱地说:“那孩儿,你找我这个三儿子我也不连累你,我还有其他孩子,我到他们家。”再看看炕上那个四岁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虽然没有父亲,但有她洗洗涮涮,照顾得也是周周到到,而那孩子平时都是半瘫痪的爷爷带着,吃不好,穿不暖,身上的衣服硬得像打了一层糨糊。田素英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对那个孩子充满了怜惜。

回到姐姐家,她还是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那破烂不堪的院落,那孩子可怜的样子一次次在她心里来来回回放映,她的内心五味杂陈。而这边,三斌骑着自行车辛苦地从下米庄到口泉她的姐姐家去找她,想要听个回话,三斌姐姐姐夫也劝她好歹给个准信。

如果说这一切让田素英孤苦而无助的内心波涛汹涌,那么让这洪水脱闸而泄的就是自身母性的温柔。包括对自己的孩子,也包括对三斌的孩子。她只图找个老实人对自己孩子好点,她也希望自己的照顾能让那个四岁的孩子多点温暖。

但她还是低估了未来生活的艰辛,一百多年的老房子烂得只余下三间可以勉强住人,但住了一年,老公公的那间就漏雨漏得没法再住,只能一家六口三代人挤在一个炕上。洗衣服、理发、剪指甲都由田素英来完成,老人腿动不了她还得帮着翻身,有时候大小便失禁,她还要清洗。就算这样,对于后母这个身份,在人们惯有的思维中总是一个恶毒的角色,所以即使她很随意地让小儿子做点事,或是训斥几句,都会换来村人的风言风语。院子、家里老鼠横行,用铁锹一锹一锹地往出铲。

但是,留给田素英悲伤的时间并不多,她与丈夫养牛、养羊、养鸡,她需要撑起这个家,不想让这个一度贫穷而被人指指点点的家永远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雨和雪就像老天流的泪,映射着一种忧郁,所以田素英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肆意地悲痛与哭泣,她甚至恨不得马上逃离那个家,然而天晴了,她还是继续她的忙碌与坚强。

十一年后,老公公去世了,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一直负重前行的田素英却依然步履沉重,破烂的老房子越来越破,一到下雨就得跑上房顶苫块塑料布,要供孩子上学,又要还丈夫之前为前妻治病而欠下的饥荒,但田素英无法逃离。

2014年,田素英在各级政府的鼓励和支持下,成立了怀仁县素英剪纸、布艺、刺绣专业合作社。她免费教授布艺刺绣与剪纸,不仅丰富了村里妇女们的业余文化生活,还让她们有了一技之长。随着产品定单的不断增加,合作社也为更多的妇女提供了就业机会。2015年中旬,通过半年的努力,形成了从设计、刻制、染色到装裱的一条龙专业化规模经营,剪纸的品种、样式也由原来的几十种扩大到几百种,各种各样的剪纸画轴、染色剪纸和多层套色剪纸制作成了艺术品、馈赠礼品与收藏之精品。2016年,已有部分产品通过已有客户的介绍推广远销国外。

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最美。当年,她从奶奶的手中接过剪刀,而今把这把剪刀又传到女儿、外孙女的手上,甚至传给更多人。在这样的传递中,田素英很快乐。

剪纸,也是在剪一种生活,朴实的乡村生活,让生活的磨炼都变成一种气蕴,变成田素英的纸上风华。

前前后后十多年的时间,经过她与丈夫齐心合力,辛苦操持,终于盖起了一处院子,小儿子也结婚生子,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荣誉接踵而来:“最美家庭”“文明家庭”“平安示范家庭”,她在村子里成了人尽皆知的名人,但是这些荣誉背后的付出只有她自己知道。

剪纸,也是在剪一种生活。朴实的乡村生活,让生活的磨炼都变成一种气蕴,变成田素英的纸上风华。

善良、淳朴,是她作为一个农民所坚守的精神内涵,而自信与勇敢,是一把剪刀舞出的人生精彩。田素英的身上体现着两种不同的人生,却仿佛又是完全统一和谐的。田素英在艰辛的生活中倔强地前行,而艰辛的生活也赋予了她澎湃的艺术生命力。一个在困苦中走过的人,才更懂得珍惜生活中所有,这也正是她作为一个民间艺人最珍贵的艺术养料和创作源泉。

天色渐晚,将要结束短暂的造访。再次打开那扇红色的大门,院内丰沛的秋意与温暖瞬间被隔离开来,门外的老树,叶子依然在一片片往下落。恰如人生,一半喜悦,一半惆怅。

田素英就这样穿梭于门里门外,日复一日。

其实,每个人,如是。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