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半地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秋若愚 发布时间:2025-04-11 20:49 0

老家的这个院子,长33米,宽17.5米。除去正房五间、下房三间的面积;除去沿台、过道、水井、南门洞、厕所、炭仓的面积;再除去过道东,也就是东墙根那一溜两棵杏树、一棵李树的面积;能用于种植的地方,就剩过道西这一块地了。隔壁五表婶趴墙头打眼一算,说这点地就是个二分半。

这二分半地是好地。往年有本村三哥种着,土翻得虚和,羊粪、牛粪上得足。三哥是个勤快人,又是种庄户的好把式,这二分半地在他手里简直是小菜一碟。每年开春,他将四轮车开来,套上犁具,把地翻一遍,然后用刮耙搂起一根根笔直的细土圪塄,分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畦块儿。想必,他搂那些圪塄的时候,心里早就有了盘算,那个宽点的种啥,这个窄点的种啥。

等到我们偶尔回来,打开街门时,闯入眼里的,已经是一片盎然绿意。一畦细细碎碎的小葱,一畦红灯笼似的西红柿,还有茄子、架豆、白菜、菠菜、油麦菜、糯玉米,挨挨挤挤,色彩缤纷。连圪塄都没闲着,一梁梁种满了水萝卜、黑豆、豇豆……沿台下面锅台大一块空地,一分两半,一半是香菜一半是韭菜。南墙根下,南瓜长得旺盛,枝蔓顺杆而上,莲蓬般的叶子覆盖了一整堵墙……

收获的季节,我们隔段日子就想往回跑,回来摘几个柿子、几个茄子、一把豆角,蹲在葱畦跟前,一根一根揪小葱吃,辣得两眼泪。

有一次回来时正碰上三哥在,他刚摘下一桶红的黄的大个儿西红柿和一桶嫩生生的糯玉米棒子,看见我们,连说正好正好,让打开后备箱,说先紧你们拿,哥再摘去。

等到寒露过后,我们关了山阴县那边的凉粉店,回来享受“冬假”时,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又重新翻过,黑油油的,仅留一畦葱地,来年开春,便是院子里最早的一篷绿意;杏树李树枝叶凋零,却仍有那么多的黄叶金币一样挂着,不知何时,三哥已经将多余的枝桠砍了,剁成一尺长,堆晒在树下,冬天正好烧。

今年不一样了。

三嫂在正月突然查出乳腺病,这一年,恐怕要不停地跑医院,我这“二分半”没有了三哥的照料,是要荒芜了吗?

不,我来种。

因为年根底就得离开村子回去开店,没有过多的时间回来打理,所以我只选择两种作物,糯玉米和南瓜。

万物刚刚复苏时,我迫不及待赶回来,敲开西场院二嫂家的门,问她能种了吗?她眼睛上翻,滴溜溜转一圈,告诉我有点早,但是也能种了,早种早收。听从二嫂的话,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应县城,在三环里“种业”林立的一排铺面,硬是寻到同学开的“艳萍种业”。对于选种,我不敢掉以轻心,我得选择自己放心的种子,以免影响了这本来没有底气的种植技能。

同学问我多少地,我说足够二分半,差点把他笑岔气。他喊柜台里的老婆,说把那种又糯又甜的籽籽给老秋装点儿。我忙说,还得点南瓜籽呢,他又笑了,说拿上拿上,拣好的。

好种子拿上了,还是免费的,硬给人家,硬不要。

接下来,该我捋起袖子加油干了。

可是,等我拿起铁锹,又不知道该挖多深,挖多深才能让出芽的种子又扎实又很容易破土。我扔下铁锹,又去找二嫂。二嫂捏起大拇指和二拇指,说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有这么深就行了,边说边重复捏着两指比画。我捏捏自己的两指,说明白了明白了,就往回自己家赶,刚走出不远,后面传来二嫂的喊叫:“站住!站住!我跟你种去哇”嗨!看这不放心的。

三哥秋天翻完的地还是虚虚的,我懒得再翻一次。也因不种那些细菜,所以也不用搂什么圪塄。二嫂说,就这挖开瞎点哇,能上多少算多少。

二嫂嘴说瞎点,实际行动起来仍然有板有眼。她先用脚步丈量一番,用鞋底划拉出南北几行、东西几行,问我是稀点呀还是稠点呀,我说稀点稀点,风道大长得快。二嫂说,对头,我也是朝这想的。开始种了,二嫂说,我挖钵儿你扔籽儿。她手握一柄长锹,锹头儿比画半天,才找准一个点,脚蹬下去,锹头再一欠,喊我,快点。我问,放几颗呀,她说,几颗也行,三颗最好。因为有了得力帮手,这二分半地很快就种完了。二嫂最后问,覆地膜不,她家有。我想了想说,不覆,草能“春风吹又生”,我的玉米也一样。

隔了一段时日再回去查看,那二分半地除了一朵又一朵贸然生起的爬地小蒿苗,再没有任何迹象。一道巷子住着的村委会沈主任路过进来了,听我一说,眼睛瞪得牛铃一样,谁让你种那么早?地还冰哇哇的,没有热气咋生芽?我说,二嫂说能种了我才种的。他又一瞪眼,你听她做啥?她那是没眼的驴——瞎嚎!

我垂头丧气地锁上门走了,心想着,大不了等地有了热气,再回来重种。

不知又隔了多少时日,在一次回应县取货,路过黄水河大桥时,我望见田地里有乡亲们在弯腰劳作,急忙靠边停车,用手卷成喇叭状,高喊:“那是种啥了——”有人直起腰来回话:“种玉茭了——”

哦,地终于热了!

等我再次回村,打开自家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惊喜出声。靠葱地的这一垄玉米全部成活破土,足有一拃长的绿苗儿正在迎风摇曳。其他地面,虽然大都光秃秃,但零星长上来的十几株玉米,尽管很瘦弱,却也是一副顽强生长的倔强模样。

我倍感欣慰,再次翻找出种子来,准备补种。这一次,我已然忘记了二嫂两指打开的那个尺度,也懒得再去询问,仅凭一个随意。也不用长锹,左手捏籽,右手一把小铲子,铲尖儿猛一下铲进去,深就深一点,浅就浅一点,铲尖儿再一欠,籽籽溜进去,三颗就三颗,四颗就四颗,湿土覆盖一层,干土覆盖一层,啪啪两下,再开始下一窝……

沈主任路过又进来了,他盯住我那两行绿苗儿,“哎呀!”一声,“这可是没娘的孩儿天照顾……”

阳历五月,我的“西大滩”群要聚会了,地点自然是选在临滩的我的院子。我们这个群有七个人,自诩为“竹林七贤”,亦如“七贤”喝酒、纵歌、恣意畅谈人生。

这次的主要节目是烧烤。

山阴县一个我,大同市两个——云和木子先生,应县四个——小小、寒潮、君儿、北纬30度。我们兵分三路往“西大滩”赶。大同的木子先生头一天就买好了生的羊肉串、牛肉串,冻在了冷柜;应县的北纬30度一大早就买好了豆角、尖椒各种菜串,另有凉拌小菜、罐头、黄瓜、西红柿、面包、南瓜馍、蒜蓉酱,一应俱全。

我是第一个赶回来的。

我心焦这二分半地,不晓得它变成了甚么模样。

因为种子下得适时,其间又撒了一场春雨,我的二分半地全然是预想的那般好看模样了。玉米苗齐唰唰上来了,南瓜苗不太给力,仅仅上来两株。最发愁得是垄眼里的杂草,它们很没趣地陪着青苗可劲儿长。随后赶来的木子先生和云一致表示:锄掉它!

我趴墙头和五表婶借来了一张锄。云弓着腰锄开了,我和先生蹲下来一棵一棵拔。云回头说:“姐,你看那落藜嫩生生的,咱放起点,回去做拌菜吃。”她这一提,我就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拌菜,那是用山药丝和落藜蒸熟拌在一起的拌菜,需得蒜泥大一点才好吃。

很快地,后续大军赶来了。看见欣欣然的玉米苗,这几个城市娃都稀罕得夸张尖叫。寒潮从云的手里夺过锄把,说让咱也锄锄,几锄下去,草没除掉多少,玉米苗砍了两株,拄住锄把子连说,哎呀,都疼得叫唤哩!我问,你听见了?他说,听见了!真听见了。

还是小小锄得有模有样。腰弯得弓度正好,锄把子握得也得劲,走向也正确,锄尖儿左一下右一下,似乎是轻轻一勾一拉,草就随之倒地不起,先还支棱着,过一阵便失了灵气,头尾耷拉,软沓沓地蔫成一摊了……

我们的烧烤摊设在西墙和西下房之间的窝风处。烤箱架起来,木炭也点着了,肉串儿和各色菜品摆放在一侧,由寒潮坐镇为大家服务。他用手扶一把眼镜,煞有介事地搓搓手,先往架子上摆几根羊肉串,略等,再搁几串金针菇。羊肉串上的油经火一烤,嗤嗤冒烟,他再捏一撮孜然面,再撒一撮辣椒面,翻一翻,再翻一翻。俺们几个围一圈看,口水咽了又咽。他把烤好的串一根根分给众人,自己又埋头去烤,边烤边讲“诗这个东西哇……”我们似乎在专注听,又似乎在认真吃。

五月的阳光,已经是火辣辣得毒。我们吃到中途,再也受不住高温和炙烤,只好把“阵地”转移到西下房的屋檐下面。这样,我们面对的就是整个二分半地了,视野宽阔,每一株禾苗都在点头微笑。

我一手举着羊肉串吃,一手探着揪起沿台砖缝里的野韭,扔掉。小小看见了急喊别扔别扔,我问她想干啥,她笑了,说揪够一把明天中午吃韭菜合子。我转手又去揪青草,寒潮看见了,又喊别拔别拔。我问他,咋,草又喊疼了?他笑,嗯嗯,喊了。我只好收回手,专心吃串,和他们谈文学谈人生。

那一次,烤串儿吃好了,啤酒喝好了,文学也谈得尽兴。只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从来少言寡语的寒潮不知为何突然滔滔不绝,拉着木子先生大谈佛学与诗歌,呛人的烟气拦不住,叽喳的鸟儿拦不住……

炎炎夏日,凉粉店生意火爆,再也无暇顾及这二分半地。等到再次归来,已经是阳历的七月中旬。院里的杏树、李树果实累累,雨后的二分半地玉米郁郁葱葱,各种草也郁郁葱葱,尤其是那个叫落藜的家伙,长得高,枝叶繁,一副掀前架武的样子,不用劲拔不起来,一用劲没准跌一个叾儿蹲。我们两个人整整拔了一天,手套湿了再换,一共用去七副白线手套,头发、脸上、衣服上,到处是泥点子、泥道子。南瓜秧爬了一地,却只结了两个,一个大的,金黄色,一个小的,墨绿色。还有一支野生的葵花一枝独秀,高出玉米秆一大截,独自傲视苍穹。

半个月后,也就是八月初。打开街门,满眼繁华,玉米拔节吐穗,更高更壮了;爬山虎一下子蹿出那么多,有的缠绕着玉米秆,有的兀自蔓延,甚至窜上了过道,一朵朵,粉色的、紫色的,小喇叭一样,怒放着;南瓜花也开得正欢,蛋蛋又结了三个,原来那个金黄色的瓜,现在又长大了,变成了明艳的橘黄;最早种下的那畦玉米,棒子颗粒饱满,看样子不老不嫩,正好煮着吃了。

8月14日号,也是中元节的前一天。我回老家给母亲上坟,顺便接上了93岁高龄的老父亲。父亲好多年没有见到我这个院子了,当我带着他踏进院门时,他好像突然很兴奋似的,往前紧走了几步。父亲一生钟爱土地,看见庄稼就亲得不行。我上前问他:“爹,这是谁家的院子?”他呵呵笑了,眼睛瞅瞅我,那意思是:你还想考我?

这一次,我掰下的糯玉米棒子几乎塞满了后备厢。野生的苦菜真多,树底下、墙根下、玉米地里,满满的。趁父亲进家里睡觉的功夫,我拔了好多,坐在院台,把根子和死叶掐掉,拧开水管洗干净了,装进塑料袋里。清风习习,放眼这二分半地,说一句老掉牙的话,心里真是无限地感慨。

再次归来,已经是一年一度的“猫冬”时节。

村上,男女老少收秋忙。收割机轰隆轰隆,一大早就开始,晚上很晚了还不能停歇;家家户户院子里、街门外到处堆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红通通的高粱穗子。

我这二分半地也要收割了。

大大小小五个南瓜蛋子,大大小小11个葵花饼子。葵花是野生的,算意外之喜。

我把它们摆在院窗台上,迎着阳光。

没有来得及掰掉的玉米棒子很多,已经完全成熟,不知道如何处置。五表婶趴在墙头,嗑着瓜子,给我出主意:“你把它掰下来,熬稀饭的时候煮上一把,圪筋圪筋挺好吃。”我问:“不能晒干磨成面做滴溜?”五表婶说:“呀呀,不好吃,不好吃,喝滴溜还得用大地老玉米。”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两个人全身心扑在这二分半地,掰棒子、割杆子、拔草。杆子一铺一铺的,给人以立于旷野之中的萧瑟感。最难的是拔草,细细碎碎,满地都是。有的落藜快有我这么高了,得用镰刀割;有的枯死的杂草太过密集,干脆一把火点着了,噼噼啪啪,任其蓝烟袅袅……

夜里,万籁俱寂。门洞的灯亮了起来,树影之下,那一抹深秋的绿意,令人沉醉……

编辑:董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