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记

8℃－23℃，晴，微风。

从脏衣服堆里刨出一件灰蓝色软牛仔长裤，还有吃饭溅上油花儿的黑白道秋衣。

大沿草帽加防晒乳。

双重保险会让娘胎里就自带黄色素的脸多少放心一点。手机显示，紫外线较强，建议涂擦SPF15-20之间的防晒品。

夺门而出。怕是老爹的四轮车载喇叭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刚冲下楼，又听见老妈熟悉的大长音：“水——水——拿上水——”

我又嗖嗖嗖迎上去。

临走，还抓了一个让我不小心瞥见的大西红柿。

度娘说，西红柿中的番茄红素具有防晒抗衰老的功能，每人每天摄入约16毫克，就能晒伤的危险系数下降40%。

我心满意足抱着这些宝贝疙瘩，充耳不闻小弟旁边油腔滑调的调侃：“我看你这像去度假，不是放羊”，狼吞虎咽把西红柿下了肚，吧唧一口下火神器——蜂蜜冰糖菊花茶。哦，多亏老妈的提醒。

时隔快十年，老爹又开始养羊，原因正是要给刚才嘲笑我的老弟攒俩钱，娶媳妇。这钱，可不是“两个”，而是实打实的眼前这群“羊咩咩”——大羊生小羊，大羊年年生，小羊日日长，可到底啥时候能攒够呢？也是个未知。

这事只有老爹最清楚。他不会告诉我们这几个已经出嫁的姑娘的。我跟他的关系最铁，这种问题我坚决不问。不该问的，不能随便问，容易伤感情。老妈是个大嘴巴，藏不住话。就算今晚上挨着，明早也会悄悄给她儿子发微信的。当然，最后还肯定要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别人。再隔几天，我和我们家老二也会收到同样的叮嘱。所以我猜老爹，也不会告诉她。我弟他也不知道，老爹还指望他自己个儿发奋图强娶媳妇呢，哪怕力不足，也得心上长排牙。不够的，再由老爹补足嘛。老爹总说，等把孩子们都交代了，他就和老妈回老家去，种上几亩良田，养几头肥猪，再整些鸡、鸭、兔子，够老两口儿生活就好，等过年啥的，还能给我们闹些原生态的肉吃。这两人，啥都好，就是太拿体格，闹的我们都像不肖子孙。

话说这群“羊咩咩”，老爹可是下了血本的。单论吃，可以说是“八荤八素”，就差“满汉全席”了。对此我嘟囔了好几回，嫉妒它们比我还吃的好。人家“羊咩咩”是分开喂食的——没有满月的小羊和羊妈妈，最是自由，可以在料房随便吃，玉米、干草、豆粕、麻生等，想吃哪个吃哪个，多会儿想吃多会儿吃。已经满月的小羊，那是潜力股。娶媳妇就靠它们呢，一天两餐，每餐也是营养搭配、健康加分，玉米、羔羊料、豆粕、麻生拌成的精料，敞开吃。老爹就站在旁边观察，觉得它们还没吃饱，再喂一些，反正非让吃的把料剩下才行。还有一群可怜蛋，不是出生就没了妈妈，就是妈妈孩子太多，老爹就自个儿当起“羊爸爸”，每天按时喂四顿奶，还是什么焦奶，颜色发黄，稠腾腾的，说是叫初乳，营养成分高，又容易吸收，可以增强免疫力。老爹每天拿热水泡上，试好了奶温，再一人一个有毫克数的奶壶，左右手齐开工，一次喂两个。哪个比哪个早两天，或者哪个个头大能吃，都有特殊待遇，多给吃些。当然，量一定得把控好，吃多了，轻则生病，重则就呜呼哀哉了。

——你去，走在羊前面，走慢些。

刚开始放羊，我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完全懵圈。老弟已经放了几天了，够格指挥我。

我乖乖照做。不时还回头瞄一眼。这羊咋急跳不咧的，不好好走，我就开始教训它们。

——悠着点，不着急，后面又不是有狼断哩。

结果，羊群越走越快，压根没递进话。

——你乍开胳膊，乍开胳膊。

我弟后面喊了好几遍，我才听明白。可我还抱着下火神器呢，还有给他们的两瓶矿泉水，乍不开啊。

——兄弟们，慢点啊，来，慢慢走，咱们温柔些。

我换了个策略，打出了亲情牌，还发挥女性绕指柔化的柔情，试试它们吃不吃这套儿。

——啊，别踩我脚后跟，有啥咱好商量。

我已经被羊群簇拥着，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羊群也被我横冲直撞地四处乱蹿，要不是老弟的大长腿及时赶到，我今天肯定要被老爹蓝眼了。

好容易赶到目的地，村子周边的一片草地上，我总算喘口气，一屁股坐下来。他们各自的水，我都交代给他们自己保管了。我老谋深算穿的脏衣服，就是为了此刻。还有一定要是长衣长裤，万一我的体香太受虫虫蚁蚁的喜欢，也不至于直接和我来个亲密接触。我发现老爹这些“羊咩咩”，养在深闺人未识，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怕人的很。我坐在羊群右后方，离它们远远的，省得一会儿老爹又怪我吓着了这些宝贝疙瘩。有了草吃，它们比刚才听话了，但也并不是安安稳稳，老是走来走去，不知道想去哪。我只好放弃席地而坐，巴巴跟在它们屁股后面。我弟在羊群前面掌控着方向和速度。

——过来吧，不用管，叫它们撒欢儿去。

大概也是看出了我的尴尬，老爹坐在石头墩上叫我了。

——爸，这羊为啥不好好吃，瞎跑啥呢？

我远远地就抛出了这个困惑不已的问题。

——越饿跑得越欢，谁也想跑到最前面，总觉得最前面的最好。等吃个半肚肚就不跑了，那阵儿也跑乏了。

年过半百的老爹，目视着远方，悠悠吐出一个答案。

我仔细品咂着这话，总觉得他说的不是羊。

——爸，羊爱吃啥草呢？它们是不是没找到自己喜欢的？

我还是不甘心，觉得动物而已，哪能有老爹说的那么多小心思。

——这不，你看这个有点发灰的碎叶子，是羊羊蒿，还是一味药材，有抗炎镇痛作用，羊就爱吃这。

老爹大概看出了我的愚拙，不可点化，只能正面回应我。

——这有点像臭黄蒿，就是颜色不太一样，一个发黄，一个发灰。

我仔细端详了下。在老家凤凰城北固山上，有两种相生相克的草，一种是吸麻牙，度娘说学名叫荨麻草，叶子边上有尖锐如刺的细毛毛，只要不小心碰上一下，就会红肿个大包，像被蜜蜂蛰了一样，又疼又痒，而就在吸麻牙附近，一定会发现另一种草，就是臭黄蒿，只要摘上点，在伤口上反复擦几下，保管草到病除，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我记得小时候顽皮，还专门让吸麻牙吸了，再用臭黄蒿擦，反复折腾，乐此不疲。不过这两种草，除了被我们瞎玩，都还有其它用处：臭黄蒿一般用来喂羊，虽然羊不大喜欢，但也勉强吃两口，这总比没的吃强，饿的时候也就没那么挑剔了；吸麻牙是喂猪的，拔的时候带上手套，回去切碎了和山药皮滚一块儿，是大肥猪的美餐呢。

——嗯，对对对。

老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大概是我的话也唤醒了他儿时生活的记忆，搞不好他小时候也专门玩过吸麻牙和臭黄蒿游戏。不，我敢断定，他肯定玩过。看我这么捣蛋，估计他小时候也好不到哪去，改天我得偷偷问问奶奶。

——那个开小黄花的是狼刨，羊也喜欢，还有苦苣、布瓜英、车前草，草里头有微量元素，而且30%的草是药材，吃上对羊好，也对人好……

——老大，你看羊，那边的羊。我说你今真出来度假了。

老爹正教我涨知识的时候，老弟老远喊我。

是，有几只不听话的羊，跑到那边沟沿上。我也麻利地边跑边吆喝，怕它们掉下去。

——没事，就是推也推不下去。

老爹的声音在后面悠悠长长的飘来。

我还是不放心，非得到眼跟前看看。确实，它们都离沟沿有距离，见我过去了，又四撒五野跑开了。

我让说的不好意思了，就装模作样和老弟放了会。真是不听话，一会儿去这儿，一会又去那，来来回回的，就是多走一些路。这是老爹的做派，就是出来让羊撒欢儿的，说是一直圈在羊圈里，长不好。我妈那几天放的时候，就三个角上各站一个人，形成合围之势，安安心心让它们在中间吃。不想吃就卧着，爱咋咋的。反正人走不动。老爹是极不赞成的，说放羊就要放养。老爹对我们四个孩子也是这样，平时管的少，给了极大自由。我高中的文理分班，大学的学校、专业，包括现在的老公，都是自己的选择。不管是非曲直，起码我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这是我最开心的。

——回吧，一会还得喂小羊，让它们就走就吃哇。

老爹下命令了，我如释重负。

老弟还在前面掌舵，我和老爹垫后。

——老大，前面是庄户地，左转。

老弟又在喊我。我走累了，索性就吸了口气对着羊群河东狮吼——去那头，去那头。

我弟瞅着我的白痴弱智样，满脸不屑，幸好老爹弯腰拾一块土坷垃扔过去吓唬住了。

我自己说完也笑了，顿悟我真是我妈的女儿。怪不得她每次让我帮她拿东西，总说在那个家那个柜上，不在那面，在那面。我听得茫然无措，她还觉得我像个住店的，自己家啥也找不到。

我迅速和老爹靠拢，有他在，我就不用瞎跑了。

——好好走走走，就开小差去了。

老爹不知是和羊在说，还是自言自语。

——人家羊倌都有个羊铲子呢，要是不听话，就铲点土扔过去，羊就懂了。

哦，我听明白这话是跟我说的。

——土？石头不能？

——肯定不能哇，你没学过物理？石头怕打着哩。

我高一物理考了48分，尽管说是题难，全校一共及格的也就五六十个，但老师把黑压压一片学生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的教诲，还是着实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文理分班的时候，我就像大部分文不长理短的学生一样，果断选择了文科。物理已然如此，论证是论证不了了，好在现在互联网社会，信息满天飞，什么火车上扔空瓶砸死人的，我还是听说过。

——爸，这毛毛斗斗飞的啥了？进嘴了。

老弟前面一边吐唾沫星子，一边压慢了步子。

——未若柳絮因风起。

文科生不由得卖弄了几句。

——这是杨树花，清热解毒的，治肠炎。

看来是整瓶不满半瓶晃，瞎卖弄了。赶紧闭嘴。不禁感慨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大，可不是拿课本念两天就能相比的。

在草地快走到头的时候，老爹让停下来，叫羊再往饱了吃。我也趁机干了那瓶下火神器，这天的任务，总算快到头了。

——欢欢吃，回呀。

听着老爹的嘱咐，想着他一路的唠叨，我恍然大悟。在他眼里，这群咩咩并不是牲口，更确切的说，也像他的孩子一样，能沟通，可交流，还要教育。

怪不得在同行里，他的羊喂得数一数二，真的是些好“羊咩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