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旷野走来,如风般的身影闪进院内,丢下一捆绿草,将锄立在墙根,开始拍打身上的尘土。一双小脚支撑着弱不禁风的身躯,有几次趑趄,险些晃倒。这时,二姐从屋内拿出小笤帚,扫除母亲身上的草屑,不待扫完,母亲已进屋开始喂我奶水,然后在大姐的帮助下,准备一家人的午饭,二姐则把母亲丢下的草,扔到兔窝里……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是这样的忙碌。
那时是走集体化,队里促生产,母亲虽然身躯瘦小,但也不得消停一日,但有部分女人,身上不是这疼就是那痒,村干部也“吃不倒”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哪里都有不公平吧。改革开放后,分田到户,原来“有病”的女人,病都好了,拿起镰、扛起锄下地了,像母亲这样一直干活儿的妇女倒是真的病了。
母亲生于1933年的民国时期。其时,山西王阎锡山在省内推行新政,“禁缠足”,本来已经缠好快成“三寸金莲”的脚,又在督察员的监督下被姥姥放开了,造成不伦不类的小脚姑娘,大概都是那个时期的特征吧,但也是造成了身心的摧残,减弱了劳动能力。
那时农村还是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一家总得有个男孩。所以当二姐出生后,起的名字就有意思了,叫“转转”,顺意就是应当再转变成男子了,这在同村女孩多的家中,特别明显,有一家从第一胎女孩就叫“变变”,依次是“二变子”“三变子”“四变子”“五变子”“六变子”,之后果然“变”出了男孩,叫“欢喜子”。当我出生后,一家人十分欢喜,两个姐姐从街上捡了驴粪蛋子放在门口窗台上,门框上挂了红布条,提醒外人不要突然闯入,“踩着”人家的婴儿。名字也起得奇怪:“栓栓”,把小命儿栓住,不要“走”了。以后,弟妹的名字就叫得十分随意了,“四子”“五子”“六子”像是点名顺序册了。
农村生产生活,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一年四季不识闲,但妇女们冬季可以不出工,在家里腌菜、磨面、纳鞋、做衣服、拆洗被盖。这时,母亲一边做营生一边哄孩子,基本是陪伴玩耍,不要发生危险即可,即使再金贵的孩子也是如此,可以称之为“自然生长”,对人生发展极为有利。而且邻居家婶子也带上孩子来串门子,边聊天边做针线,共同看孩子。每当我哭闹时,母亲就会抱起,摇晃着逗我:“疤子疤子上树”,然后戳着我的肚皮,“划了疤子大肚”“疤子疤子下树,扯了疤子皮裤”。
这时,街巷小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疤子疤子上墙,扯了疤子裤裆;疤子疤子撩油,燎了疤子眉毛;疤子疤子揭火盖,烧子疤子秃脑袋……
回娘家是每个出嫁姑娘的梦幻之行,这对于现代姑娘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般随意。但过去,回娘家并不容易,由于物资匮乏,出嫁的姑娘带着一大群孩子回去,是一项极大的消费,因而总得在恰当的时期找出恰当的理由才最为恰当,最数姥姥家唱戏热闹了,本来是夏季农忙,但赤日炎炎似火烧,农夫心内如汤浇。唱台戏吧,相当于旧时向龙王爷祈雨。
傍晚时分,院墙外有人喊话:“转转——,你姥姥叫你们明儿个去看戏哩!”像个炸雷,一下激起了两个姐姐的热情,“妈!妈!姥姥村唱戏呀!”接着,两个姐姐一人拉起我的一条胳膊晃荡起来:“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外甥女子也要去,外甥小子也要去,吓得姥姥钻得耗子窟儿不出气。姥姥姥姥甭气啦,我们娘儿们不去啦。”这种欢乐气氛感染了全家人,被生活磨得迟钝的父亲也难得露出了笑容,母亲更是脸上发出光来。
生活的艰辛无法言表,60年代常常是早上稀饭面糊糊,或和子饭,晚上凑合着吃点小猴儿山药、萝卜。平时吃不上细面,只在农历七月十五、八月十五、大年时才能吃上点白面。小孩们病了不需要吃药,母亲擀点面条,吃了保证好。一年分上几斤葫油,吃莜面滴几点,美其名曰:吃一个油花儿急溜三天。记得那年快到七月十五,我们吵着要蒸面鱼。这一天有订了婚的新女婿要带上面鱼、馍馍去眊新媳妇儿。
母亲说:等栓栓说上新媳妇儿再蒸吧。但孩子们馋得不行,非要吃。母亲拗不过,舀了一碗小麦,用水淘了淘,沥出来晾干,叫上孩子们去推碾。我除了帮不上忙,还在碾杆上晃悠。母亲和姐姐们说:以后给栓栓定个懒媳妇儿,叫他不听话。
什么是懒媳妇儿?
仙桥桥叫得喳喳喳,
领将了媳妇儿一荐荐。
挑三挑四挑花了,
一个个媳妇都走了。
好的好的都走了,
就丢个懒鬼了。
叫她洗锅不洗锅,
趴在锅台洗耳朵;
叫她拉匣不拉匣,
抱住背杆瞎忽吓;
叫她推碾不推碾,
趴在碾杆打悠千;
叫她扫炕不扫炕,
撩起席子尿半炕。
这样的媳妇不要,除了不听话,还要抢面鱼!
那就给你订个灰媳妇,天天打你:
家巴雀儿,
卖豆芽,
卖不了豆芽回不了家。
回了家,老伴骂,
老伴老伴别骂了,
我给你上炕哄娃娃。
大的叫个金贵贵,
二的叫个银锁锁。
金贵贵妈会打扮,
打扮起来真好看。
有人问我去哪个呀?
去我姥姥家。
姥姥让我上炕头,
姥爷叫我吃洋烟;大
舅骂我梆榔头,
二舅骂我干羊头,
三舅叫我喝泔水。
不吃你饭,
不喝你水,
骑上我母猪进大同。
大同的馍馍虚哄哄。
一吃一个饱腾腾。
在我的哭叫抗议声中,母亲和姐姐欢乐着终于把面推好了。
那面鱼真香、真好看,野外采点“羊尿泡”花籽,安在眼睛上,活灵活现,像活了一样,用红桃水点上颜色,憨态可萌。真舍不得吃,放好久了才吃完。
终于有人给我们送面鱼、馍馍了。一个年轻人,我们得叫大姐夫,厚朴老实。村里的那些大姐姐们相跟上来看新女婿,评论面鱼,每个人掰点馍馍吃,咯咯笑个不停。
母亲在炕上抓着我的双手,拉锯一样前后推拉,我配合着母亲的动作,跟着唱起童谣:
公鸡公鸡叫咯咯,
上房瞭你大姐姐。
大姐大姐别哭了,
明儿个后天聘你呀。
啥车?
红缨车;
啥鞭?
皮鞭。
红瓦盆盆舀了半碗碗水,
洗得手,白白儿;
捏得饺,肥肥儿。
两个嫂嫂两半碗,
丢下个嫂嫂没碗碗。
上街买碗碗,
没沿沿儿;
买铁匙(饭铲),
没圪墩儿;
买筷子,
半个截儿。
不了不了,
给我们孩扯点红布,
缝个红裤。
剩点个尖尖,
补个脚尖尖……
母亲竟然眼圈红了,滴出了泪珠。
过了几天,姐姐出聘了,家里少了个人。
日子这么一天天熬着,
岁月这么一天天流淌。
老的老了,小的长大了。
小学开始,我已开始为母亲分担家务。做饭时帮着拉匣(风箱),还用“油麻团”把柜顶、菜缸擦着锃亮;母亲疲惫的脸上显出欣慰。
放学了还得割兔草。农村里少不了牛羊猪,鸡狗兔,牛羊队里养,家庭只能养猪鸡兔狗,鸡和狗一半吃食一半自己找吃的。只有猪和兔得打草喂养,尤其是兔子,全靠青草,特别能吃,想偷懒都不行。一家人的衣物盐巴,全指望这些。听说鸡蛋供销社收走,供给城里人了,这不稀奇,咱农村人也吃点,还能换个纸笔。猪卖了能返销点儿肉,返销点儿粮票,所以家家养。只有兔子,听说支援阿尔巴尼亚了。没说的,谁叫他是中国人的亲兄弟呢,首都地拉那,既然好吃兔肉就给了他,兄弟嘛,身上不疼的肉也舍得给。只是那兔肉嘛,干巴巴的没油水,那如猪肉还有点油,吃在嘴里肥嘟噜噜的香,亲不过姑舅,香不过猪肉。兔皮还行,用它做个皮帽子,冬天很暖和。
还有一种动物叫猫儿虎虎,特别可爱,家里的金铃铛儿,白天盖窝垛上、炕头上睡觉,夜里捉耗子,功劳可大了。专门在窗子下面留一个孔,叫猫儿道,缝个小门帘,方便人家出入。听说有七条命,老辈人向神灵祷告时常念叨:下辈子转不了人,长短转个猫儿啊!最惨的是狗了,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待遇最差了,基本不喂啥,野外自寻吃的,要不吃小孩的屎,偷抢点猪食,还被人叱骂。但看家护院,献媚主人,要不怎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哩。
直到我工作,母亲的状况才有点好转。但身体更差了,我常用自行车驮上去附近的卫生所配药,后来接到县城安享晚年。
2021年11月的某天,母亲安详地离去。她的一生像一滴水,没有波涛,像一鞠土,没有山丘高大,但却在我们儿女的心中,却像大海般宽阔,像山丘般高大。
翌年清明,姊妹们到坟前去祭奠,顺便到村里的老房子瞻望。看着那坍塌的梁架,破败的院墙,百感交集,唏嘘叹息。春风吹拂着庭树,哗哗作响。这时,仿佛从村巷中一群儿童踏歌而来,穿过院子飘向远方。
狼打柴,狗烧火;
猫儿上炕捏窝窝。
捏了四十个大窝窝。
哪个哩?
猫儿吃啦。
猫儿哩?
上了山啦。
山哩?
雪背啦。
雪哩?
化了水啦。
水哩?
和了泥啦。
泥哩?
抹了墙了。
墙哩?
猪拱塌啦。
猪哩?
杀得吃啦。
猪皮哩?
安了鼓啦。
鼓呢?
放牛小子打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