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又暗了,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母亲说:“下吧,下吧,下了雨就能拾地皮菜了。”
地皮菜是我们这一带人特别喜欢吃的一种“菜”。这种菜很特别,只有在下雨之后才会出现,而且是羊吃过草的地方最多。因此,有人说地皮菜是羊鼻涕变成了。就有人说,“羊脓带,地皮菜”。脓带就是鼻涕的意思。我们这一带人叫鼻涕都叫脓带。换蛋常常流脓带,我们都叫他脓带猴儿。
果然,天儿下雨了,是濛濛细雨。 人们把这种雨叫做箩面雨。箩子是用来箩面用的,箩到下面的面很均匀,这种雨极像此情景,因此叫箩面雨。箩面雨 细细的,很温柔,落在人头上、脸上、 身上只有一丝凉凉的感觉,亲切得很。
我问:“妈,我能去拾地皮菜了 吗?”
母亲笑着说:“不能。得雨下得时 候长了,才有地皮菜。”
我就坐在炕上等啊等,两只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院子。院子的地皮开始是干的,渐渐地湿了,渐渐地,干土变成了泥巴,渐渐地,院子里有了小水汪,又变成了大水汪。院子里平地起的那片水,很像一面镜子,椭圆的,透明的,倒映着我们前面邻居的房子。水面上不时落下雨点,于是出现了无数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雨圈儿。
母亲看看天,又看看院子里的水 面,说:“有连雨泡儿了,看来一时半 会停不了。”
我说:“雨停不了,咋去拾地皮菜啊?”
母亲说:“咋说也得等雨停了才能拾。以前,新进疃有个女娃娃去拾地皮菜,也是在雨里。她被浸得时间长了,浸坏了身子,最后给雨淋死了……”
这个故事我奶奶也讲过。我的老爷爷当年就是新进疃人,我的爷爷也在那里长大,后来娶了奶奶。这个女娃娃没准他们还见过呢!
我惊讶地说:“雨还能淋死人?”
“雨水可怕人呢。不注意,那是会出事儿的。”
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母亲说:“地皮菜好吃,但不好拾啊,最起码也得等到雨停了。”
我就看着外面,想:雨啊,你先好好地下吧,等地皮菜长出来了,再停下来,好吗?
碎雨连着下了几天,云彩才四散而 去,天开始放晴。太阳出来后,贵平就来了。他的手里拿着个小铁盆,喊道:“红,走哇,拾地皮菜去。”我听了,急忙也找了一个小盆,跟贵平跑了。
出了村,就见外面已经有好些人在拾地皮菜。贵平说:“不要在这里拾,地皮菜不大,也不多。”
我问:“那去哪儿拾呢?”
“去城围。”
尽管城围这个村子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们把那片地方还是称为“城围”。
我们俩小跑着,来到城围。那里有好多芨芨草,被雨水淋过之后,就像洗了一个透水澡,绿得晃眼。我说:“芨芨草下面有马屁泡呢!”马屁泡就是马粪包,成熟的马屁泡里面有黑面儿,可以用来止血。
贵平说:“赶紧拾地皮菜哇,让你妈给你吃地皮菜包子。”说着就俯下身来,拾起一片好大好大的地皮菜,说,“真不赖。”就将地皮菜放进小盆里。
我急忙低下头来,才发现草丛中的地皮菜真是不少。这里的雨水又都渗下去了,拾起来也方便。地皮菜的样子 极像我们所吃的木耳。木耳很贵,人们根本买不起,拾了地皮菜,全可以当木耳吃。因此我们村的人常常说一句话: “张飞吃地皮菜——木耳。”当然,这句话是用来说张飞见识的东西少,有取笑人的意思。
我们拾啊拾,很快就拾了满满一小盆。贵平说:“回哇。回去淘洗淘洗,吃地皮菜包子。”
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心里满是地皮菜包子,鼻子里满是地皮菜包子的香味儿。
两人边往村里走,边将盆里的草梗子扔掉。拾地皮菜,总会将草梗子一并拾了,因为地皮菜就长在乱草丛中,而且是乱草越多的地方,地皮菜越多。
贵平说:“那些草梗子都是好肥料啊,把地皮菜奶大了。”
我说:“地皮菜不是羊脓带变成的吗?”
“那是人们瞎嚼哩。甭信。”
“噢。”
我俩来到苦水井边,用水兜提了水,开始淘洗地皮菜。草梗轻,见了水就浮到了上面。我们用小手将其拍走。 拍走的同时,免不了也拍走些地皮菜,好可惜。可是也没什么办法,那些混在草梗里的地皮菜,一则很细碎,二则也轻,实在分离不出来。
第一盆水很快就倒掉了,因为里面沉着好多泥。地皮菜就是长在泥里的,水里有泥再正常不过了。
再提水,再淘。 一次,两次,三 次……守着苦水井,反正也不愁没水,直到最后淘得水很清,看不见多少杂质了,我俩才作罢。一看小手,都给泡得虚鼓鼓的,指纹都变粗了。
我拿着地皮菜,交给母亲。母亲说:“这地皮菜,真大。你去下当街, 看啥时候来个卖韭菜的,拿鸡蛋换上点,咱们吃地皮菜包子。”我们村的土质不好,属盐碱地,人们的院子什么也不种。不过,每天都会有个小贩来我们村卖菜货,因此我们也可以换到各种日常菜蔬。我拿着最小的那颗鸡蛋——谁也不想用大鸡蛋去换东西的,那大概就是人的天性吧。没多久,卖菜货的来了,站在当街喊:“卖韭菜来……”
母亲已经在家里将山药煮得半熟,然后用礤子礤成了丝,拌上地皮菜。我择了韭菜,母亲切碎了,又撒在刚才那些馅儿里面,倒了点素油。还没蒸成包子,香味就扑鼻而来。
包子熟了,我一手拿一个包子,边吃边去贵平他们家。我要跟他比一比,看谁的包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