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阴老街家中蜗居了一个漫长的冬日,常常凝望窗外,渴盼着春天的到来。友人微信说,不急,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开,只要你愿意。
清明节前夕,我舍重就轻、挑挑拣拣,带上所需家当,欣欣然回到了自己挚爱的西大滩。西大滩一望无垠,荒凉依旧,而我的采芹园却是阳光满园、绿茵遍地,杏树、李树刚刚吐出艳粉的、淡绿的花苞;井台边韭菜冒出寸许高的新芽;园子里除了几簇不多的青蒿,又增添了星星点点紫粉色的小花;鸟儿在檐头上蹦跳高唱,真是花儿欢喜鸟也欢喜。
正房收拾出来了,做饭用的下房也安置好了,园子撒粪、深耕、搂耙,最后刮成一个个整齐有序的菜畦,就差天再暖一点播种了。
我要养鸡!我再次信誓旦旦地说。
去年秋天离园时,我把下蛋正起劲的五只母鸡送给了二姐,像把自己出生的孩子给了一处好人家,不舍中又甚是欣慰。年前去二姐家有事,还专门出内院眊眊它们,隔着围栏悄悄地喊:“嗨,大家都好吗?”
鸡没在了,但鸡栏还在。那绿色的围栏是亲爱的滩妹大老远从土产门市买了送来的;那七高八低的木桩是我央求了一道巷子隔了两处院子的邻居利用吃罢夜饭的空闲叮叮当当楔打牢固的。还有石棉瓦顶棚的来之不易。最关键的是那个一下子能卧五只鸡的鸡窝,那可是我寻寻觅觅,最终在紧西头孟奶家和她的大儿子合力从倒塌南房的废墟中拽出来的一个荆条大揽筐。现在仍然记得当时阳光下揽筐很新的样子,也记得底子沤塌了一刹那间的惋惜,记得我仍然把它当作宝贝走街串巷抱回家来。在异乡冬日慵懒的午后时光,我闭眼假寐时常常想起前前后后这一切,想起夏日里绿围子上爬满不明植物的墨绿色茎叶,它们层层叠叠把南面这一堵围了个密不透风,引得鸡们一有力气就伸长脖颈,激高高打能能地去扯去啄,想要引进一孔孔光亮来。
收拾厨房时,我挑出一些卖凉粉时的洋瓷盆,大大小小、补丁钵钵眼眼,数数有五个实在难看的,估计扔,想想能喂鸡。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时间长了不再想吃的面,好像都在等着喂鸡。
想喂鸡的理由千千万,这里不敢啰唆列举了。
反正,我在买回锄、耙子、草帽这些农具后,打发小语出去买回一袋玉茭,又在和他去寇寨磨料的同时,绕一个弯儿,去翠花鸡场买了两只鸡。鸡是白羽毛的,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下蛋,这都小意思,关键是名字不好取,因为身边人名字的忌讳,我姑且喊它们一白和两白吧。也许和那客人初次登门一样新鲜的缘故,我给它俩用滚水泼了新面,还加了细细碎碎自己准备吃的大叶菠菜,看起来黄间有绿。我是趴着围栏看着它们一口一口吃饱的,我要让它们赶紧换掉那个吃饲料长大的胃,健健康康的,赶紧下出一颗一颗实实在在的绵软香甜的正经鸡蛋。
两只自然不够。相比较我还是喜欢红羽鸡,下出的蛋又大又红,能眊坐月子人的那种。于是,紧赶紧的,又去了一趟小临河。这个老板娘不叫翠花,眉毛眼线都描得黑洞洞,说话灵巧,逮鸡也是一把好手,我只不过是个买了大红二红和三红的小小主户,她竟然大大气气送给我六颗绿皮蛋。这种陌生的不容易的友情,我很珍惜,到现在,蛋绿盈盈摆在下房的红木托盘里,我只舍得吃掉一个。
在外面上班的家人于节后起假溜溜走光了。我迫不及待地关紧大门之后,又犹疑着缓缓打开。因为,我还没有串个门子呢。去了二嫂家,二嫂刚起晌,睡眼惺忪的,让我快上炕。盘腿坐了一会儿,听她说些别人家的家长里短,顺便拿起一把我给的小剪子剪了一根裤脚上的线头,便感觉无趣了,告别出来,算是解了一个久未串门子的瘾。
不如写字。
说起来真是惭愧,我的那个写作任务,虚张声势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头发白完呀,脸皮皱成烧山蛋了,腰也驼了,还没有完成。原想着初稿完成,修改会容易很多轻松很多,没想到修改起来这么难,这么痛苦,还这么上瘾。修改当中,灵感毕现,生生记下四十多个题目,比如《青绿圪梁西》《姑姑,您好!》《“钟秀维宅”小记》《远去的“灯草胡同”》《曹连谦的路边野店》《北京还有个曹文彦》《为曹居卓落泪》《师娘周慕娅》……关于这部长篇,我想滋生一本附记,名字就叫《青绿圪梁西》。
看,我是一个多么有梦想有追求的不切实际的人啊!因为这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壮举”,有时夜深了难以入眠,有时夜半了突然笑醒。
我不怕。这辈子,我总算真正地爱过,忽略幸与不幸,忽略鄙视和嘲笑,把光明和幽暗,把抱怨和欣慰,把虚荣、残忍、无情,把对未来深不可测的忧虑、奢求、绝望,都交给文字,此生无悔。
这部小说原本想写个一百万字的三部曲,但因为采访困难,也涉及好些不便触及的东西,只得作罢,分成上下两部。上部30多万字,修改已经接近尾声,这“尾声”包括曹汝谦和吴桂贞的爱情佳话和曹汝谦在河南卫辉的悲壮牺牲。昨天一天,我修改不下去,蹲在丛林般的羊角葱地,发呆,吃葱,辣到流泪。
总要面对,死亡或是新生。
园子里的那些紫色小花没几天工夫越长越大,越长越多。韭菜畦里、阳台缝隙、红砖甬道,春风吹来,一个个铃铛一样的花朵摇曳多姿,极尽妩媚。我越是不识得它,越是迫切地想知道它的名字,微信扫一扫,答案马上出来了,它竟然叫紫花地丁。《本草纲目》记载,紫花地丁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药用价值,主治疔疮肿毒、痈疽发背、丹毒、毒蛇咬伤。而且,它味辛苦,可凉拌下饭,真是世间草木皆美,不由想起被风吹散没吹散的一些往事来,细心捋一捋,蓦然发现一个规律,那就是每一年野生的这些植物总在变换。记得最早是一院的苦菜,哪里都是,接着是蒲公英一年、茵陈蒿一年,哪里都是。依稀记得那个黑黑的夜晚,我掌灯出院拍下一朵茵陈的图片,在网上和一位博学多才的朋友细细分辨它究竟是茵陈还是青蒿。去年,园子里爬满的是马齿苋。早些年有一位河北老哥给我带来晒干的黑黑的它,和肉一起做包子,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只是,我有点不明白了,为什么要年年换新?它的种子从哪里来?是风无意吹刮来,还是大雁路过不小心掉落?真是一个美丽的难解的传说。
感恩春天,感恩春去春又来。
我想写写,刚写下个题目,微信嘚愣一声,是滩妹“远方”。她问我在哪,自己吗,何时回的,入冬前不走了吧,每天吃啥,鸡鸭都来了吗,我一一认真作答。她又问我杏花开了吗,我答非所问,说李花开了,淡绿淡绿一朵挤一朵。可她是个多么固执的人啊,还是要求我拍拍杏花,我一声叹息,只好拍下干枝上的那一朵两朵三五朵,并安慰她:“不过,隔壁五表婶家开得繁盛呢。”
她大概只是愣了愣,很快就回过一句:“不怕。少,也是一枝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