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红了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赵平 发布时间:2022-08-25 17:17 59 0

我们住的地方,叫圪蛋坡。除了东堡的人家分布得高低不平,边耀村就数我们住的特殊了。

一条长长的坡路,尽头处十几户人家,这就是了。

海叶姐弟俩是我最好的玩伴,七岁那年,爹推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从供销社回来了,我们正在土堡上玩,他说学前班开始招人了,问我们想不想上。一赌气,三个人就相跟着自己跑学校了,每天坐在那个黄色的小板凳凳上别提多开心。

尹大爷的红枣树没少被我们糟蹋,可它每年还是照样发芽吐叶,结出甜甜的红枣诱惑我们。五子和喜平哥他们是和大哥二哥年龄相仿,小时候挖土窑,二哥被埋在土里还是五子娘呀老子地叫喊,把人都惊动了出来。那时候我妈常笑着说五子是二哥的救命恩人,就该一辈子要好。二枝姐姐和小花姐姐都比我大,但我喜欢和她们结伴学着担水、浇园,看她们担了满满两桶水毫不费力,而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还喘着粗气,脸上的汗一把一把往下掉,才认识到自己的确有点嫩。

三套叔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他妈愁得走着站着都是那一个话题,说自己眼看看就是个棺材瓤子了,就怕谁家姑娘也嫌弃。后来,有人给说了我姥姥村的一个女子,三套叔别提多兴奋了,他不停地说那女子如何如何好,自然,后来,她就成了三婶婶。三套叔结婚的时候,我们也当做坡上的大事一样,追着、赶着看,顺便要颗喜糖,看看亲戚们如何耍笑新娘子。

姨奶家有三个漂亮的女儿,她们都是很讲究的人,不同于一般村里女子的随意。她们一回娘家,我妈必定会去串门,她的手从来不会闲着,不是用花布缝门帘,就是给我们做鞋补衣服什么的,她们都夸我妈是村里最齐楚和勤谨的人。等五子结婚的时候,我妈忙前忙后,帮着压粉蒸花卷,该出力的时候一点也不小气。

五子和我二哥同岁,他相亲那会儿非要领上我二哥壮胆,我二哥不想去,嫌大冬天坐他那个二轮摩托冷,他死缠烂打就是不行。我说你小心着哇,看俺二哥一表人才,去了就看上俺二哥嘞。果不其然,那女孩很长一段时间就念叨我二哥多好多好,被我们当笑话传了很久。

想一想,那坡上的趣事可是多着嘞,几天几夜都数不完。

特别是夏夜,忙完农活,端着一大碗山药蛋拌腌菜,一筷子一筷子夹着米糕,米糕和山药蛋滚在一块,送进嘴里,然后“咕咚”一口咽下去,那个香啊。人们一边吃一边拉呱庄稼的长势。爹说,福所啊,你那地得好好锄,一地全是草,哪有个劲儿给你长庄稼?管它哩,我明年看行势就不种它哩,受不行。福所叔盘腿坐在那里,脚因为燥热早把鞋子扔到了一边儿。

唉,你有那好地不好好种,我是没有好地,要是有几块正经水浇地,甩它一大片玉米。我妈在一旁,语气里带着无比的羡慕。

听说南树林那边很多人都种了西瓜,那儿长出来的瓜又大又甜,可好卖哩,你明年也去弄点哇。七大妈的地给两个儿子分完后也基本没有了,看样子她也有那意思。这话,她像是说给别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的。

分地是分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村里不少兄弟间为了几亩地打架吵嘴,闹得一辈子都不说话。

想想这些往事,真是好啊!

岁月以最昂扬的姿态大踏步朝前走,不管不顾地将许多故事失散。如今,七大妈不在了,尹大爷也做古了,就连我的爷爷也不再拖着那条瘸腿,甩着长长的放羊鞭“哟哦”一声,把黄土溅得热火朝天。

慢慢地,坡上就安静了,二大妈搬走了,海叶爹能说会道,他靠着做小买卖硬是把家安到了城里,从此鲜鲜亮亮成了别人眼馋的城里人。五子靠着泥瓦手艺也是越做越好,三套叔也试探做些小活计,反正能往城里钻,就尽量钻,辛苦点也不怕,总比挠地球强。周成嫂子最初进城就在街上推个小推车,贩些水果在闹市区叫卖。我见过她好几次,都是在冬天,厚厚的棉袄好像还是裹不住劈头盖脸的寒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也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她一边和我说话,一边还打哆嗦,来回跺着脚。我问她一天能卖多少钱,她说不多,打闹个生活费罢了,反正这辈子是不和那地打交道了。

说来说去,大家就是不想再种地了。

我爹用愚公一样的精神把屋东的土山垦出了两间屋子,后来,我们就有了五间房,足够给两个哥哥分配了。可是,他们夜以继日,累死累活盖起的房子最后只有老两口守候。甚至,整个圪蛋坡都交给了我的爹妈,那些以前热闹红火过的房子一座座轮流着塌陷,人们都以远走高飞的名义集体离开。

村庄是一片辽阔而统一的土地,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就是这土地上的一个点。当他们不再把土地当作生命的温床的时候,也就无所谓留恋了。

离开,是必然。

土地,再无关紧要。

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的祖辈有知,他们当命根子一样的土地却让自己的子孙当垃圾一样随意丢弃。他们曾经跪在那里用粗糙的手掌无数次抚摸,用滚烫的汗水浇灌,用无比的热情拥抱过的热土,再也映照不出那些虔诚与饱满的深情,那些面对着庄稼而飘荡在田野地头的欢快的笑声被不动声色的冷漠代替。

如果不是我也开始种地,永远不会懂得老祖宗那深刻的悲痛。

或许,我大可不必去经历那样的辛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是多少人恨不得丢弃的噩梦,可能源于一种对土地的敬畏,或者是对某种记忆的追溯,执拗的我,想当一回真正的农民。

手里握着真正的土地使用权,用自己的思维去规划它的春秋,然后浇地、耕地、洒肥、播种、放苗、间苗、锄田等等,努力搜寻着儿时耳濡目染的那些场景,很庆幸,那些东西像印子一样已经烙在了生命中,不必大费周章就能领悟。

今年,我种了一大片高粱,适合像我们这种城乡之间周旋的二流农民,好管理,耐旱。

话说回来,虽然好管理,加上现在很多都是机器代替了人工,但该给予庄稼的,一样也不能少。我妈常说一句话,人哄地,地哄人。每一道工序你都不能偷懒,来不得半点马虎。比如高粱刚刚发芽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一场雨,虽说春雨贵如油,可压在地膜下的种子还是被雨浸过的生硬的土层牢牢覆在了下面,尽管它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然而有的终究精疲力尽,瘫倒在那里。

全全哥打电话说有时间回来用那个石滚滚一下,打打顶吧,土层松了,苗也能上来了。因为工作忙,只好一推再推,等到其余两块地全部弄完,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已经迟了,所谓的解救工作已毫无意义。我用手刨了刨,土层下面很多发黄的细长的芽儿像爷爷大烟袋里的烟丝,抽干了生命的精气,它们蜷缩在那里,忧郁而绝望。

我开始絮絮叨叨,要不然,那将会是一棵壮实的高粱,会结沉甸甸的穗子。看着地里很多空出的地方,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为那些还没有出生就夭折的生命,也为无形中被打折的秋天而愧疚而忧伤。

任何一种生命,从出生到死亡必然要经历许多,或惨烈,或温润,都在一一成就它的丰满。

破土之后的小苗,像脱疆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不几日,远远望去已是绿油油一片。因为是机器播种,一个穴窝里有很多苗,只好拔掉多余的,听爹说留下三四棵就行了。

我不想在老屋里自己住,因为平时没人住,晚上我会害怕。最后只能傍晚他下了班我们一起回去,忙乎着弄一阵,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天也黑悄悄看不到了,两个人回到老屋随便凑合吃点,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早早起来再去弄一会儿,然后在他上班之前再赶回城里。如此反复四五天,终于可以歇歇气了。

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他也免不了生出些抱怨,但看着被解放之后的小苗在风里轻轻飘扬,它们的快乐就是最好的回报,一切都变得值得。

锄草的时候就不必说了,也是他趁着中午,我们急匆匆回去大汗淋漓忙完又跑回城里。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辛苦的。

浇地是最愁人的,一块地要浇上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小时,何况拢土、堵水都不是轻松的事,一不小心水就拱开来,四处奔跑。我说,预告有雨嘞,再等两天吧,不行再浇。他说都旱成那样了没法再拖了,万一不下怎么办?一放开就暂时排不上井了。他拍了照片回来给我看,下面的两三层叶子已经枯黄,接下来面临的可能就是整株的蔓延,直至死亡。

为了不耽误第二天上班,他熬了整整一夜。这次,我没有回去,可辗转反侧,想想过去的两年,没少风里雨里挣扎。初春浇地的时候碰上寒流来了,冻得手都伸不开;正在地里间苗的时候,雷雨就来了,躲没处躲,跑没法跑,拎着湿漉漉的衣服回到家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拉玉米时,车陷进了泥潭,黑洞洞的夜里只有我和他,一个推,一个照着手电筒,可总感觉那也不是苦啊,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放回家里,心头颤动着的全是欢喜;好几次忙得顾不上吃饭,太阳又火辣辣照着绝不心软,妈打电话过来直骂傻子。记得前年,为了锄草,我只能自己回到老家,住了好几天。有一晚,她打发二哥从二十几里外给我送饺子来,那时,我还在地里。像父亲一样不爱多说话的二哥绷着脸,只闷闷说了一句,天都黑这样了,你也不懂得回家?你不害怕吗?

我背过脸去,有泪溢出,他还不知道每晚睡觉时,我的枕头底下压着剪刀。

我知道,种地,向大地讨取生活是何等的艰辛啊,在父母年年月月的辛劳中长大,又用自己的双手一遍遍摩挲,于是更懂,农民,这两个字有多重的分量。可我,恋着秋日那一地的饱满,恋着记忆里躺在黍堆上撒欢儿的喜悦,恋着圪蛋坡上叔叔伯伯们街门口拄着铁锹或是扛着锄头,打着嗝伸着懒腰,或是挽腿抹胳膊,满口都是庄稼的事儿。

从小习惯了那抹泥土的味道,一生都在恋着、念着。

这一切,在我如今轻描淡写的叙述里,或许只能当作一段文字来欣赏,而那些深重的付出,只有真真实实靠近过土地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滋味,带着原始的艰涩,又有粗糙的质感。

土地之所以被赋予厚重,因为了一些生命在它的上面悸动,我默默地看着无数沉默的种子最后被激活,被跳动,被活跃,最后以蝶变的姿态出尘,身体里所有被曾经褶皱了的地方都一一舒展开来,与它狂放地笑啊,笑啊。

只图秋日一仓丰收,其它,都可忽略不计。

咱农民啊,挣的是血汗钱。从小,最不缺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那时我尚不懂何以以血汗论之?我以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那样活着,而所谓的辛苦与季节的来去一样自然。所幸,还不迟,在我四十年的岁月中终于懂得大地所赋予农民的意义。

因为苦,所以他们都想离开,五子不回去了,三套叔也不回去了,只要一脚迈出了村庄,哪怕外面受气受累也不想回去,他们认为这世界上再没有比种地更苦的事儿了。那些属于村庄的红火与热闹开始慢慢凝固,人们背井离乡,做着浮萍一样的奔走,用满满的热情去爱着别人的故乡,而留给自己故乡的,最多,也是一堆死后的白骨,守候着生命最初的真情。

我没有想到,隔了一段时间再回去的时候,高粱穗子已铺满了视线,齐刷刷、胖乎乎,它们在以一种最真实的姿态告喻我土地的恩赐。它们在土地上手舞足蹈,它们笑出了声。

土地,就像年老的母亲,布满沧桑的脸上被幸福挤得水泄不通。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到地头,我已惊愕。绿色坚挺的的叶子迎风招展,高粱穗子饱满而豪迈,它们像火把一样通红,铺天盖地都是那红啊。何其壮观,何其辉煌。

这红啊,如此悲壮,如此粗野,如此热烈,又是如此深刻。我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冲动,跪下,匍匐在大地上,我想深深拥抱它。

贴近大地的胸膛,我听到了大地的心跳,也仿佛听到了海叶早起站在街门口扯着嗓子喊我去学校的声音;听到大哥和喜平哥喊着伙伴们又跑到清水渠那里偷麦穗烤着吃;听到五子赶着小平车喊着他家那匹高头大马又回来了,姨爷就在后面坐着,念念叨叨后晌一定要把那块豆子割完;听到三套叔骂驴的声音,他拉了一车谷子,根本不管驴在上坡的时候实在费劲地不想走了。

一切,都是那样栩栩如生,人们在大地上繁忙地生儿育女,也繁忙地春种秋收,孩子的叫哭,女人的嘶吼,以及男人粗暴的叫骂把整个村庄吵得哭笑不得,却又自得其乐。

我是如此寂寞地怀念着,那个曾经被土地紧紧牵连在一起的村子。人们心满意足地靠着东堡的长流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宁愿夏天为了抢山水浇地而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舍得放弃。孩子们在草地上追着蚂蚱,或者上树掏鸟窝。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一把柴禾塞进灶膛,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吃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豆啊,米啊。

想当年,爷爷的父亲带着他们从大山深处搬来,因为没有土地,他只能给村人放羊,后来攒了钱,慢慢从别人手里买一些留给他自己的儿子。土地,是命啊!是庄稼人世世代代传家的宝。

年深日久,土地已经老得不能再好好与我们交谈,她虚弱地坐在那里,眼睛浑浊而呆滞,她无奈地看着我们离去、背叛,接受着忽略与冷漠。然而,她始终以母亲的胸怀宽容与接纳。风把她的衣襟狠狠撩起,她无力地慢慢地按下,然后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再次深深地望着这一片红红的高粱,难道它是土地苍老的咳嗽,咳出的鲜血吗?

编辑:李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