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云城往事

来源:朔州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杜丽君 发布时间:2025-05-23 11:13 0

1989年的春节,热闹得和往年并无二致。塞北的寒风,裹挟着煤烟味儿,匆匆掠过那贴着一幅幅红对联的街门。胡油炸糕的香气,混合着二踢脚的硫黄味儿,悠悠地漫过积雪的街巷。盖着红绒布的黑白电视,一遍又一遍重播着春节晚会的盛况。

可这热闹,却没能在我心里激起一丝波澜。我就像个局外人,只想整天躲在角落里,把自己封闭起来。高考失利后,我彻底失学,前路茫茫,满心悲凉。整个秋冬,我沉浸在《红楼梦》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心情也愈发沉重,就像室外的气温,越来越清冷,又被厚厚的白雪层层覆盖。

父母看着我整天郁郁寡欢,心里着急。春节刚过,便让我去大同姑姑家住段日子,散散心。一个偶然的机会,经人介绍,我来到了当时的雁北烟草服务公司上班。就这样,我开启了人生中初涉社会的一段无忧无虑、难以忘怀的生活,还结识了两位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朋友。

雁北烟草服务公司在大同四中门口东侧,离姑姑家虽说有段距离,可我却丝毫不觉得远。每天,我骑着自行车,沿着嘈杂的西马路一路向南。过了小北门,道路豁然开朗。再往南,到操场城街十字路口,往东一拐就到了。

刚开始上班,我每天按部就班,新奇地打量着路两边形形色色的门店和来来往往的人群。那时的西马路十分拥挤,路两边全是摆摊的,卖菜的、卖烟酒的,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一到下班时间就会堵车,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中,还时不时有小偷出没。

有一天回家,我被堵在路中间,浑然不知车篮里的小兜兜早已被小偷摸走。直到有东西从我头顶掠过,掉进车篮,我才惊觉小兜兜“离家出走”又回来了。我顺着方向望去,却没发现可疑的人,大概是小偷打开后,发现里面没啥值钱玩意儿,又给扔了回来。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只走这条街。下班后,我开始漫无目的地瞎逛,今天看看这条街啥样,明天转转那条街通向何方。就这样,几乎把大同城区北部都逛了个遍。如今,大同城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有些熟悉的地方,仍能让我找到这座城市往昔的影子,倍感亲切。

单位里年轻人多,大家相处得格外融洽。不过,我上班后经历过两次大的人员变动,每次打发走一批人后,领导却单独把我留了下来。多年后,和张利军他们聊天,我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原来领导早就看出我手脚干净,没有参与其他售货员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禁惊叹领导的慧眼。

还记得第一次领工资,出纳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紧张得不行,看都没看,就在指定位置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当她把一沓钱递给我时,我脸一下子红了,双手藏在身后,盯着自己挑起的脚尖,局促地说:“不用的,我能来这儿上班已经很开心了……”

那时的我,初入社会,敦厚朴实,真诚待人。家庭环境的熏陶和心底的善良,让我和单位的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单位里有几个矿上的女孩子,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得花一个小时,特别辛苦。于是,我每天提前出发,去单位开门、拉卷闸、打扫卫生。她们呢,轮休时就会带我去她们矿区的家里,让家人做各种好吃的。我去过二矿、四矿、八矿等好几个地方,姑姑都说我是个有朋友缘的人。

公司招收第三批人后,我已然成了老员工,还做了组长,带着新来的小女孩儿们熟悉业务。这批人都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其中就有兔儿。兔儿大名赵慧美,“兔儿”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她长得白白净净,整天蹦蹦跳跳,笑起来嘴角上扬,可爱极了,就像一只小白兔。她待人真诚善良,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点儿心眼儿也没有。她就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又像温柔和煦的暖风,走进了我的心里,让我不再沉闷内向,有了少女该有的活泼灵动。

兔儿和我是老乡,老家在应县大穗稔村。她父亲和姑父都在雁北工程公司上班,母亲在国营菜市场工作。兔儿家离大姑家不远,自从和兔儿熟识,我们上下班就形影不离,去她家吃饭更是不计其数。我自然地称呼兔儿妈妈为阿姨,阿姨有一双巧手,做的饭特别好吃。每次做了好吃的,她一定会让兔儿带我回家。我第一次吃油炸汤圆就是在阿姨家,当时我还好奇冻汤圆怎么能油炸呢!当然,兔儿更是真心实意地邀请我,不去都不行。

有一天中午下班,正赶上下雨,兔儿非要带我回家吃饭,我也不知为啥,非要回姑姑家。两个人在平时分手的地方争执起来,她拉着我的手往她家拽,我却执拗地不肯去。拉扯中,我一撒手摔倒了,膝盖渗出血来。她慌了,赶紧扶我起来,这才不再僵持。我抬头的瞬间,看到她满脸后悔和心疼,眼里闪着泪光……

我和兔儿也红过一次脸。有一次因为工作的事,我说了她,她不服气,和我对着干,还甩脸子,更不和我相跟了。那些天,我特别难过,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没有了兔儿的陪伴,感觉格外孤独。后来,我去她家找阿姨,委屈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第二天上班路上的拐角处,我又看到了那个可爱的、笑容满面的兔儿。

有一天休班,我去兔儿家玩。看见厨房水盆里泡着一个光溜溜的东西,一问才知道是只兔子。我突发奇想,跟兔儿说:“咱们现在就把它做了,等阿姨他们晚上回来就能吃。”兔儿眼睛一亮,连说好。于是,我们俩兴奋地忙活起来。现在想想,当时真是乱来,这只兔子肯定之前是冻着的,放在水盆里解冻呢。再说,就算要做,也得先剁开呀。可我们哪懂这些,直接把整只兔子放进锅里,加了各种调料就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打开锅盖一看,热气腾腾中,那只兔子像是一下涨大了,竖着耳朵、眯着眼睛,完整无辜地蜷缩在锅里。我吓得赶紧盖上锅盖,再也不敢看了。至于后来阿姨他们是怎么处理这只兔子的,我也没好意思问。

每天和兔儿一起下班,除了到处闲逛,我们还经常在小北门大转盘的一家浑源凉粉店吃凉粉。卖凉粉的是一位老人,特别慈祥。每次看见我们进来,都会热情地用浓浓的浑源口音招呼我们。以前在家,妈妈调的凉粉和凉菜我都不喜欢吃,也不知道为啥。浑源老人调好的凉粉从来不放醋,让顾客按自己的口味添加。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不喜欢吃醋。

我就是这么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总是比别人慢半拍。

刚去单位的时候,我还是个懵懂的售货员,第一次见到张利军。他从外面进来,高大的身影一下子笼罩了正在整理商品柜的我。我赶紧直起身,手抽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玻璃尖,手背划出了血。我赶忙把手藏到身后,抬起头,看见他正斜睨着眼睛打量我,问道:“刚来的?”我局促不安地回答:“嗯。”“手碰着了?”“没。”我赶紧摇头否认。当时我就觉得他特别像一个人,仔细想想,很像当时的歌星牟玄甫。

后来时间长了,我们渐渐熟络起来,才知道他只比我早进公司几天,和我同岁,生日比我大些。有趣的是,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读音一样,只是写法不同。不过单位同事除了兔儿叫我“杜儿”,其他人都叫我“三杜”。因为这个二十来个人的小单位,竟然有四位姓杜的,按岁数排,我排第三,所以大家都这么叫我。

张利军在公司跑腿打杂,干些搬运工的活儿。后来单位在花园里新开了一家门店,我做出纳,每天要去很远的迎宾街工商银行存钱,领导又让他给我当保镖。于是,瘦小的我身后就多了一个高大的小跟班。那时候条件不好,每天那么多营业款,我都是背着挎包、骑着自行车去存。银行的工作人员可“牛”了,要是有一沓钱的角卷着,就会被毫不客气地扔出来,让重新整理。所以每次去存钱前,我都得把每张毛钱整理得平平整整,数好一百张一沓,再用捆钱带捆好。

张利军人高马大,脾气却好得没话说。每天被我呼来喝去,却从不抱怨。他心思细腻,每次都会提醒我带好该拿的东西,我粗心大意的时候,他也会悄悄把事情办好。有他在身边,我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今天忘记锁车,明天忘记拿车篮里的东西。不过我也不着急,反正有他善后。

花园里的门店以前是个饭店,外面摆了货架,主要卖烟,还有少量酒和生活用品。里面以前是厨房,后来改成了办公室,靠墙的一溜锅台没拆,铺上木板就成了床,供值班的人休息,平时张叔守夜就睡在上面。张叔是张利军的叔叔,一个月总要回阳高老家几天,领导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轮流值班,我和兔儿、张利军被分到了一组。张利军睡在门市临时搭的床上,我和兔儿就睡在那个高高的大锅台上。

有好几次早上,我和兔儿醒来,看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张利军在我们脸上画了猫胡子、红脸蛋,花花绿绿的。每次我们都免不了追着他打。

入冬了,我生日那天突然变了天。乌云在天边阴沉沉地翻滚,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刮走。我们几个一商量,中午都不回家吃饭了,就在办公室给我庆祝生日。附近就是花园里菜市场,我和张利军负责出去采购,买了小菜、猪头肉、饼子、黄瓜等等。觉得差不多了,我说回去吧。他眨了眨眼,说:“听说前面那个菜市场新开了家肯德炸鸡店,你今天过生日,咱们一定要尝尝。”“那个菜市场可远呢,再说这么大的风。”我迟疑道。“能有多远,走吧!”

于是,他在前边逆风而行,我在后边艰难地跟着。风越刮越猛,头发被吹得胡乱飞舞,脸被刮得生疼,眼睛也不自觉地噙满了泪水。就这样迎着西北风走了十多分钟,终于走到了炸鸡店。

这是我人生中吃到的第一只肯德炸鸡,那个冬天,凛冽的北风,喷香的炸鸡,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以至于每年过生日都会想起。

张利军做事麻利、勤劳,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很谨慎,不过当时在我们看来就是胆小。有一次,连续几天加班清点完货物后,几个年轻人决定去公园放松一下。我看着文弱,内心却很胆大,什么都想尝试,所有游乐项目都要试一试。可他却不敢,就连坐船都不敢,宁愿一个人在湖边小亭等我们,被我们几个女孩子齐声笑话:“张利军,胆小鬼。”

我也曾带他们回过应县,父母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之后,我们还一起去看了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应县木塔。当时木塔正在维修,上不去,塔上每层都搭着架子,院子里坑坑洼洼的,我们还在院子和铁狮子旁拍了照片。

一晃我在大同工作生活了两年半,之后就回到了应县,重新守在父母身边。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我渐渐和那些小伙伴们失去了联系。唯有兔儿,只要我去姑姑家,总会去她家找她玩。张利军后来在我回应县后找过我两次。

一次是在我结婚前三天,那时人们办喜宴还不兴去饭店,父亲正忙着借锅灶、盘碗、茶炉,准备找车去拉,张利军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当时在单位是货车司机,正好来应县拉货,就先来看我,没想到赶上我家张罗婚礼。他帮忙拉回东西后,又把所有东西一一搬进家,然后就挥手告别了。尽管父亲嘱咐他一定要来参加婚礼,可他最终还是没来。

第二年他又来了一次,那时我已经怀着大女儿小玉,腆着大肚子。我在县工业供销公司上班,因为离家不远,所以一直坚持上班。那天我在办公桌前埋头工作,门开了,一个人进来径直朝后门走去,很快又折返回来。我有点不耐烦地回头,想看看是谁,却见他正戏谑地斜睨着眼睛看我,哈,居然是他!

原来他又来应县办事,先去了我妈家,问了我的单位地址就找来了。我们聊了彼此的近况,才知道他也快结婚了,女方和他一个村的。后来他起身告别,我送他到单位门口,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嘱咐了我几句就开车走了。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要不是缘分,或许这一生我们真的就走散了。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后来我去木塔上班,父母也把二环路的街面房卖了,搬到新楼房。闲暇时,总会想起在大同上班那段开心快乐的往事,想念那些曾经的小伙伴们。兔儿也换了单位,结了婚,找了个疼爱她的老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我们俩还能经常聚一聚,可其他人已经散落在时光的长河里,再也找不到了,每每想到这些,总是感慨万千。

2015年五一节,我在木塔售票口卖票。临近中午,人越来越多,我忙得头昏脑胀。除了认真查验游客递进来的钱币、核对要找的零钱和门票,我已经麻木得不想再多看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人群。就在这时,有人敲玻璃,我循声望去,一个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向我挥手,我定睛一看,是张利军!

二十多年没见,能在木塔前重逢,我们谁都没想到。他因为在应县有个违章来交罚款,正赶上五一节,就特地带着妻子来应县木塔转转,没想到买票的时候看到了我。

我们都很激动,互相打量着。他胖了,显得更加高大,就像一堵墙立在我面前。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聊天中我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他说刚结婚,勤劳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在上学,妻子又接连生了两个孩子,父亲除了种地也帮不上太多忙,他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单位开车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维持生活,于是就开始给人开大车跑运输,这一跑就是20多年。“现在生活好多了,早在多年前就买了自己的车。”他自豪地说,“咱现在是自己给自己打工。”面前的他依旧大大咧咧,没了以前的谨慎,多了成年人的爽朗与洒脱。他的妻子很文静,在他身边一直微笑着。

我们三个人又恢复了以前的往来,还成立了“岁月有痕”群。时间长了,他们就会在群里喊我:“杜儿,什么时候来大同,咱们聚聚。”我有空去大同,总会和他们见个面、吃顿饭。要是实在抽不出时间,他们就会开车来应县找我,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就是兔儿的老公——吕利军。缘分真的是奇妙,幸福的兔儿一生中竟然和三个名字叫“利军(丽君)”的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今年年前,我做了个手术,借口忙没像往常一样去大同和他们相聚。年后,兔儿又邀请我去大同看灯,我还是说去不了。兔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是不是做手术了,我愣住了,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这大概就是情到深处的心灵感应吧!第二天,他们三人就开车来应县看我,见我好多了才放心。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缘分,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头已不见踪影。而我们,究竟是怎样的缘分,能在岁月的长河里失而复得,情谊还愈发深厚。我只知道,余生因为有他们,我的心温暖而安宁。

编辑: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