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

有段时间，我迷上了徒步。到不了城外的时候，就徒步上下班。

当然，徒步仅仅是形式。徒步让我靠近自己，这样的存在，我感觉自己没被城市的繁忙裹挟。重要的是，徒步让人靠近自然，让人放松。

徒步到野外，随处是风景。吹凉凉的风，享受大自然的壮阔与美丽。旷野上，树荫下，草滩边……乘凉的人很多。他们戴着五彩斑斓的凉帽，穿着随风飘摆的衫子，呼朋引伴，悠闲自在。

偶尔，当我徒步在通往乡间野外的道路时，看见成群的人为乘个凉，跑这里来，感慨城里人的矫情。乘个凉嘛，搞这么多派头，整这么悬乎，干嘛呀。转念又想，无论是谁，都应该矫情，也有权利矫情。一个老师说，每个人一天需要八个抱，是个人就需要抱抱。当然，老师说的抱抱，不一定是现实的恋人、亲人间的抱抱，还有更广泛的，如心理意义的抚慰、和大师谈话、亲近大自然等等。也许，人们做自己喜欢的事，某种意义上，是满足这部分的需求。

有一次，我跟着徒步群出了城。

公路宽阔，车来车往。现代文明创造的速度衬托出徒步者的渺小和边缘。对比虽在，然而各行其是，彼此相安。

徒步队伍稀稀拉拉，从头到尾，绵延两三百米。远看，像个帮会，有的打头扛旗，有的中间吆喝，有的后面呼应……我速度不快不慢，位置也不前不后，夹杂其中。听人们谈论，上次徒步到哪里，一路遇见谁谁谁，路上风景如何，到了目的地做了什么什么，下次计划去哪里……众说纷纭间，一个叫奥迪的孩子说，他梦想哪天拥有一辆奥迪，四面八方奔驰。看着这个圆脑袋大男孩，我半开玩笑问，有了奥迪还徒步吗？他腼腆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徒步更有精神了。好像拥不拥有奥迪，和此刻徒步的精神状态紧密相关。在我身边，恰有一个有奥迪车，却赶来徒步的人，他说，为赶上今天的徒步队伍，他预约了好几次。奥迪男孩看一眼奥迪男人，徒步更来劲了。

耗子本来扛着“徒步者”大旗。刚开始，个头不高、身材敦实的他像个占山为王的勇士，抗着旗帜飙风前行，“徒步者”大旗迎风飘扬，雄赳赳气昂昂吞山河般豪情万丈。待我们出了城，上了通往远方的公路，耗子把大旗收起，装到冬子的摩滴箱里。旗杆紧贴摩的身子绑好，几声急促的引擎呼啸，耗子一溜烟跑了。

队伍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失去了“徒步者”大旗的带领，神龙见首也见尾地迤逦前行。两个钟头后，远远看见耗子和摩托车呆在路边，安静地等我们。靠近，才知道摩托车跑没了气，不愿带他飞驰，也要徒步。唯独旗杆躺平被绑，一动不动。徒步者纷纷为耗子出主意，进村借个打气管，呼车接个补袋师傅，要么等谁的卡车来拖，再不济，大伙合力扛摩托车徒步……耗子耐心十足，和大伙一起调侃着，憨笑着，不知等啥。徒步大队伍检阅过耗子和他的摩的，不停脚地前行。我一边倒着走，一边观看被甩下、乖乖做了摩的神的耗子，试图贴近耗子的心情，浑然不知自己正徒劳地傻笑。

咚！啊！我惊叫了一声。感觉屁股生疼。徒步者群主——冬子惊叫：追尾啦！

咋回事？发生了什么？谁恶作剧撞我？疑惑地带着疼痛的臀部转身。原来，一位徒步者正弯腰系鞋带，倒走的我想当然地以为大伙一路向前，在我目光仍逡巡于耗子附近时，身体毫无防备、瞄准目标般撞上另一徒步者尾部。一场不明就里的“追尾”，简直是意外的危险。被我撞的徒步者赶紧拉开距离，逃离现场。生怕一不小心，再被命中。周围人一阵哈哈大乐。看着无辜被撞而慌乱躲避的徒步者，我连忙关照，询问情况，真诚道歉，谦让，傻乐，继续前进。

同行徒步的伙伴一见我追尾他人臀部，调侃起了我的车故事。他建议朋友买辆新悦动玩，朋友说，不好，新悦动太软。得到的回答是，软好呀，看人家将车倒墙上，车屁股好端端被撞凹一个洞。等开到太阳下晒晒，洞居然不见了，自己鼓起来了，你说车硬了能有这效果？我赶忙接话：“硬了，塌陷就塌陷了。你看，多亏人是肉做的，我刚才不小心追尾人家了，疼一会儿，现在已恢复如初了。”

徒步者大都是徒步群里的成员。他们个个年轻，麦色皮肤，身材健壮，看上去都是徒步老手，浑身散发的能量非同寻常，言辞之间，仿佛随时有奇思妙想迸出。耗子长着一对耗子耳朵，新春让我看。果然！憋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回头看新春敏锐的眼睛，不禁啧啧称奇。止住笑意，我赞道：“新春，让我如何感谢你这善于发现的眼睛！”新春眼里闪烁着快乐光芒，回应道：“出来嘛，就为看这世界。看到啥都乐。”

时间缓缓流走，离我们的城市越来越远了。回头望那渐渐远去的楼群，公路尽头，绿树枝头，团团白云大开大合，在蓝天聚拢，又铺展。像轻放于光阴的摇篮，又像一些无序涌现的思绪。它们兀自存在，不言不语。好像从未远离，又好像从未被发现。无论人们怎样对待，它们就那样默默、自然地存在。这个新发现突然打开了我，让我感到一些平素视若寻常的事物，不再那么理所当然。

徒步者一个个精神抖擞，全然投身于当下的徒步，目标坚定，昂扬奋发。唯独我，盲目跟随，不知道要去的目标，也不知道将徒步多长时间，只享受着什么都不担心的纯粹放松。

三个钟头后，我们到了目的地。人们扎堆欢呼，好像走了这条路，实现了一个重大理想，顺路还结识了这么多人，徒步的副产品好丰富！幕天席地，我们坐下歇脚。我惊奇地看到，这些人如此与众不同，他们的生活样貌和我感知到的大相殊异，竟然可以同时存在这么多人！

阿生忙碌地收拢东西，张罗烧烤。帮他整理东西时，听他说徒步群的事，我发现他眼睛圆得像四个圈。双鱼讲她在公园里教育孩子捡别人扔掉的破羽毛球。坦克是个永远都不会走路的孩子，但他有坦克，他和他的坦克旋风一样在我们之间驰骋。米粒皮肤细腻，精力充沛。虎子听见米粒是个人。马上呼唤：你是米粒？我是绿豆……

大伙聊天气，聊城建，聊人生，聊工作……话题很多，主题似乎只有一个：热爱生活，好好生活。新近孀居的荷叶突然总结了一条规律：这世界，先死的都是男人。就说她家那位，他母亲都九十岁了还健在。他平素好好的，锻炼，跳舞，活蹦乱跳的，说没就没了。然后又举了很多例子来佐证。

惊讶于荷叶对寡居生活的安排，更惊讶于她简单而超脱的生死观。细想她直白简洁的话，不无道理。男人们生活、作息不规律，还伴有很多坏习惯，常抽烟、酗酒等，哪个人能经起这样长期的折腾？荷叶看上去没什么文化，年龄老大不小，说话直来直去。在别人言欢的高峰时刻，突然插入几句话，引人深思。我感觉，一种无可名状的生存境遇被她说出来，如此清晰，如此无理，又让人无从辩驳。

无论怎样，去的人是真去了，未亡人的生活还在继续。能怎么样呢？孤单寂寞的时间很漫长，对荷叶来说，徒步是不错的充实自己的办法。或许，她正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和世界连接。

烤箱冒出熊熊火焰，烟雾顺风而去。天自蓝，水自清，胸怀宽广的旷野涵容一切。茂密的树林萦绕着清凉气息，荫庇着徒步者。青草味儿混着泥土味儿，不时有烤肉的香味儿飘来。众人相不相识似乎不重要，当下的快乐自然拉近彼此。更多时候，我只是傻看，傻笑，傻吃。视线围绕着这些年轻的徒步者们，感受着他们日常的趣味，不讲文雅，无关礼仪，乐就是了。

草地上进行着流动的盛宴，烧烤师傅不停变换，厨艺秀一把又上一把，除了肉串，还有韭菜、金针菇、豆角、豆腐、各样丸子等。不少人吃会儿就跑开，晒晒旷野上那大大的太阳，有人卷起裤管摸鱼，捉蝌蚪，有人还带了铁锹不停挖地……我也四下乱跑，跟着他们东瞅瞅西瞧瞧。要不，就自作主张到烤架上搞搞创意，照猫画虎，抓几根肉串，烤，撒料，翻烤，涂油，再撒料，心里全是烤肉香和新鲜的快乐。

徒步活动的带领者说，上次徒步时，年龄最大的一位，刚退休不久。老人说：这些玩意，都是我们穿开裆裤时候玩过的，生活了一辈子，感觉走了很远，却不知自己最愿意回到的生活是孩提。一番话令几位随从的同龄人老泪纵横。

哦，有种被启发的感觉。每个人走过生活的崇山峻岭，看过人生百态，尝过酸甜苦辣，最终，最想要去的地方，是孩提！

作者：章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