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有两个雁门关。
当年站在雁门关上,指点着杨业杨老令公的戏曲和世间足迹如何重叠时,那一刻,朔风吹散了慊慊神思,只为杨业在世间的悲壮激荡了心肺,不曾多想雁门关本身是不是有错落颠倒的情志。
一直到遇到两个村子。
一个村子叫旧广武,一个村子叫新广武。
都在山西山阴县境,离朔州不远。
第一次看见两个村子,他们告诉我,这是两座城。
古人于五千多年前就开始筑城,迄今为止,最早的城是湖北城头山遗址,距今6500年。人们在农业文明开启之后,与天地自然共栖几千年,生存之事有了分工后,开始聚集在一起生活,为了安全,为自己筑一个城。城里,人们开始不惧野兽和一些天灾,笑容更多了。到后来,为了争夺资源,发生了战争,城更成了防备之需要。又是千年发展,城,越来越仔细、精美和坚固。到春秋时期,还因城的存在,人,也有了国人和野人的分别。
城,是身份,是象征,是战争,也是分野。
分明,城,也就是墙的组合,当人们从半地穴居发展起来,学会给自己修房筑屋开始,也就同时学会了筑墙和筑城。
城与墙,是人类智慧的实物遗存,当人一代又一代湮灭,时间却簇拥着城与墙给后人设置了一套密码,解读它,同样需要人的智慧和时间。考古人、历史学家,闲云野鹤们为之付出了生命和心血,我们才得以看到世界的真相。
城与墙,也可以是城墙。
顺着两个名为“广武城”的村子,向四周逡巡,便能发现山脊上蜿蜿蜒蜒奔走着很长很长的城墙,即使绿化过,也一样能看见龙一样腾飞着的墙。那么美,土质的,时有炮楼和烽燧点缀其间。目光羡慕且嫉妒地跟随无人机飞来飞去,那不大的小机子,却可以替代人眼看清城墙的全貌。
没错,这就是长城的一部分,明长城的一部分,和人们看得见的大型长城同理同质的明长城,尽管它小,夯土墙外也没有包砖,也一样地有气质、有气势、有历史。
这段长城是雁门关的一部分。
这段长城全称为“雁门十八隘明长城”,从广武城算起,西至芦板寨180里,东至平型关240里,全长420里。从大约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春开始修筑,到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全部完成,历时89年。
自看到这段明长城,就有龙一样的景象匍匐在梦里,梦里不知身是客,尽管长城的线条是清晰的,但终归有许多谜团未解,让人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直到第二次造访这两座城,直到站在长城上的月亮门下,注视着这壮阔山河。
那么美的一个月亮门。
可只有真正站在月亮门的身下,才能看得见,这门,是残墙豁牙颤微微地立在那里,风吹来,都能看见它的晃动。残墙是明代的砖明代的土,也叫“空芯楼”。剥除时间的无情,空芯楼原来是“九窑十八洞”结构的啊,也是长城的一座关楼式建筑。后来周围村民把大部分的城砖拆走了,就剩这一小块箭窗实在坚固取不走,敬畏心又泛滥了,留下这豁豁牙牙的残体,反倒上升到一个美学程度。人们称呼它为“月亮门”,在月华如水的夜晚,足以让人荡起诗意。
月亮门下,是历史尘烟纷叠而来,一层层,一圈圈,一页页,带着每个朝代的金戈铁马和商旅繁忙,有眼泪,也有欢笑,有生生死死的悲壮,也有“逝者如斯夫”的浩叹。
春秋战国纷纭远去,秦汉相争百年,三国两晋南北朝如风而逝,隋唐又如云烟,再硕大的朝代或文明,也会在时间面前败退的,无一例外。
契丹人,其实在汉朔正统朝代更替的同时,也在悄悄生长着的,这个逐水草而畜而牧的民族,长成部落,在马背上与其他王朝或部族较量,攘外也安内,直到907年,耶律阿保机成了契丹可汗,辽王朝自此雄踞在北中国的土地上,我们谈宋史的时候,绕不过辽去,辽是宋的故人,也是敌人,是伴生者。
75年后,辽圣宗耶律隆绪即位,萧太后摄政。这个活跃在史书和民间戏曲中的女人,登上历史舞台,长袖善舞。这位太后手腕强硬,重农桑,兴水利,减赋税,修吏治,整军队,辽王朝国势强盛。面对强盛的北面劲敌,烧脑的宋太宗整出两度北伐,均以失败告终,我们在戏曲里大唱特唱的无敌老令公杨业,亦被辽军所俘,惨死。之后,萧太后率军南下,与宋军对峙于澶州(今河南濮阳),一番你来我往,实力与谋略齐飞,最后宋辽两国签订了“澶渊之盟”,也签下了120年之久的和平。
和平时期,想起驻守在雁门关上的杨老令公,想起自己所居的寰、应、朔、云四州都是抢来的,想起宋军可以随时出兵自雁门关北上,轻易就能威胁到自己的王权和国土,萧太后不寒而栗,于是在雁门关西陉出口的北边台地上,在白草沟河的旁边,修起一座城堡,是防御,也是交通要塞,这座名为广武的城,横空出世。
总有人介绍说,广武之名,源于秦末汉初赵国武将李左车的封号——广武君。李左车,是赵国名将李牧的孙子。秦朝末年,李左车辅佐赵王歇,颇有见地,韩信曾悬赏千金捉拿李左车。后李左车辅佐韩信,主张休养生息,以武力作威慑,以仁德服人心,恩威并举,迫使敌人归顺,极具战略眼光。之后,李左车又被刘邦调去辅佐太子刘盈,韩信被杀之后,李左车辞官隐居。李左车在民间很有声望,被尊为雹神。没想到吧?冰雹也是神灵呢。
李左车,李左车,这么耳熟,沉思过,哦,原来是京剧《淮河营》里的一段“西皮流水”唱段。
实际上,李左车的广武,在雁门关之南的代县,今为古城村。有专家说,按辞典之字义解析,广武之意应为“靠近山崖处建筑城池,以武力制止暴力”。如此说来,“广武”之名,意蕴深长。
同样发迹于东北的女真人建立的金王朝,灭了辽。金人在广武城设广武县,长达近百年时间。这百年内,金人干了什么呢?竟然找不到踪迹。
明朝初年,这个王朝最大的敌人,是被他们撵到草原深处的蒙元势力。洪武元年,朱元璋采取徐达、李善长、刘伯温等人的意见,决定兴修长城,在王朝与蒙古人之间,划出一条军事界限。
万里长城,这堵世间最大的墙,开始修建。
“墙,始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强大的意象,它以强硬而单调的造型来体现它的权力。不仅执行着实际的防卫功能,而且成为地位的标志”。(祝勇《长城记》)
这费心劳力地修建,当然也包括雁门关长城。
雁门关,多么重要啊。
西周时,这里曾是周王朝与猃狁的交战处。战国时,赵国与匈奴在此拉锯。秦汉与匈奴、魏晋与鲜卑、隋唐与突厥和沙陀,宋辽金之间,纷纷乱乱,刀枪剑戟与生命热血相伴,民族融合也就在这里,用血与命作祭。
明朝的皇帝在一朝一朝地更替,而退居草原深处的蒙古人却未歇了入主中原的心思,最起码也得来劫掠物资以作自己生存所用,所以,不断的铁蹄南下,让明王朝的皇帝们提起来就色变。只能一朝一朝地修长城,修了九边重镇,修了内长城,再修外长城。正德年间,雁门关长城在齐、隋长城的基础上修起明长城。此后上百年间,堡寨、边墙、仓房、营房、敌台、坑窖、草场、女墙、角楼、门楼、望楼、瓮城等逐年完善,万历三十三年,雁门十八隘长城防线固若金汤,北面鞑虏再难从此犯境。
一座横亘在雁门关北的城池建立了起来。
当年站在雁门关上往北眺望时,为什么看不见它呢?是不是崇山峻岭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常常问自己。
随着众人走进了广武城。
站在广武城的西城门上,一株榆树从城墙上的缝隙里挤出来,自顾自地向上生长(据说这棵树也有好几百岁了),也能看得见,这座长方形的城池,残存的墙体和新补的墙体粘合在一起,在广袤的平原台地上,迎接日月,也迎接风雨。
那些夯土的声音,那些锤凿的声音,都已遗落在时光深处,修城修墙的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看得见的就是已成为一个村子的城,百姓们安然地在村里,与牛羊鸡鸭相伴,无关乎历史,也无关乎战争。
比较有意思的是,村里有一座“三关庙”,建在一块整石上,取“偏头、宁武、雁门三关相连,坚如磐石”之意,一座城里可见三关,是祭祀还是怀念?
城外的春光依旧,却照不见历史的沧桑和诡谲,当年,金灭北宋,掳掠了宋徽宗钦宗等皇室众人,翻越雁门关途经广武城的时候,可曾在这里想起杨老令公?
元好问编撰《金史》,搜集资料一次次地从此过时,可曾想到,金设广武县的风雨剥蚀?
历史不会停歇,正如时间之箭。
还是在明代,洪武七年(1374),谪降代州的吉安侯陆亨主持修建雁门关,在雁门关东陉外,修建了广武站。广武站修起来后,不远处原来西陉外的广武城成了旧广武。
嘉靖年间修筑十八隘长城时,对广武站进行加修完善:“新修镇川、麻黄梁、草子梁、马连坪、护城、镇虏墩6座,边墙30里,壕长14里,敌台一,沿边营房10间,添置北关瓮城一座,展筑南关一座,堡内官厅一所,营房570间,仓廒一,草场一。”
嘉靖二十三年,代州守备移驻广武站,广武站升格为广武营,城包砖,墙加厚,广武营成为广武城,是谓新广武。
广武有了新旧之分。
从一座小城门进入新广武,坍塌的房屋矗立在路边,人们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晒太阳,七月的天,城内一片凉爽,两三株蜀葵开在村民身旁,动物们自在地走来走去,羊群都在山坡上吃草,与羊群在一起的,还是蜿蜿蜒蜒的长城,随着山脊游来游去。
长城上的砖,哪去了?
作了村民的院墙。
一笑。
风雨剥蚀了长城曾经的容颜,但那雄壮在山上丝毫不减。
站在新广武北关城楼上,精巧的砖雕斗拱下,镶嵌有四个大字“三晋雄关”。迎风而立,新广武的位置一目了然,就在山的隘口处,河水穿城而过,无论从山里怎么穿出来,都必须在新广武的注视之下,别有用意者,无处可逃。
当年的新广武,位置显要,与代州城、雁门关城,三城并列,驻军1019人,配备马骡350匹,驻有正五品的军事领导——守备。虽然现在的城里,已找不到守备衙门,但不妨碍曾经的兵燹战火之需要。
明清代际,长城失去了效用,新广武成为商旅必经之地,晋商们携带着物资南来北往,新广武繁华如天上的街市。24家有字号的商铺,24座各色寺庙,参差坐落在城里,是在争地盘,也是争信仰。人们穿梭在城里,把历史当作佐酒小菜,一代又一代诉说自己的悲欢离合。
“吴中四杰”之一、官至山西按察使的杨基来了,哲学家李挚来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来了,与纳兰容若相好的朱彝尊来了,连慈禧和光绪都来了,而城里的居民们却见怪不惊,一如此刻的自在安然。
新广武,旧广武,距离并不远啊,为什么会有两座关城守候在雁门关之北?
站在两座关城南望,都是勾注山的雄伟。勾注山,《山海经》就记载了的名山,自古就是游牧民族与中原的天然界限,它是恒山余脉,沧海桑田变幻时,由于山体断裂,形成许多个南北向的路口。古人把这样的峪口称为“陉”。
勾注山后来因雁门关的存在,被称为雁门山。
旧广武修在雁门山的西陉出口,明朝之前,从雁门山过,走西陉,东陉不能行人,只能作辅道。从旧广武顺西陉往雁门山中走去,大约10公里,便可见一隘口,成“V”字形,两边山石皆黑,黑色的岩石,包裹着“铁裹门”的过往。
《史记·汉武帝本纪》里有:“汉武帝元狩五年,发万人治雁门险阻”的记载,学者们说,此时开凿的就是铁裹门,东汉时,此地称雁门塞,魏晋时,此地称勾注关,北魏始称雁门关。
从新广武沿雁门关东陉往山中走去,也是大约10公里,就看见了雁门关,是我寻找过的关,有“雁门关”门额,有“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对联的雁门关。关城巍峨,风霜雨雪都不能减损朱颜的关隘要塞。
此亦雁门关,彼亦雁门关?
遍查资料,方知铁裹门是古雁门关。
历史上真的有两个雁门关。
铁裹门处是唐代始置关城,今日之雁门关当然是明代有关城,两关相隔15里。
两个雁门关相交吗?
却原来,元末明初,雁门山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古雁门关本来畅通的地理条件,成了泥石流堵塞,山水涌向大沟,不能通行的地带。而“多急湍,入冬则坚冰塞途,车马蹭蹬,不易度也”的东陉却水流变小,利于通行了,于是古雁门关废置,今雁门关大兴。
于是,有明一代,这里是“双关双城”的战略防御结构,雁门双关是新旧广武双城的依托,新旧广武双城是双关的北大门。
《三关志》中说:广武破,雁门不守。诚不欺我。
农耕与游牧,很长时间段内在双关双城两边游移或融合。
却原来,杨业驻守的并不是明代时的雁门关。
却原来,宋代徽钦二宗北上走的是古雁门关啊。
元好问走的也是古雁门关。
昭君出塞,也是从古雁门关走过,留下了“落雁”的传说。
梦境清晰起来,村就是城,城连着关,战火叠加着商旅,无数人把悲伤和欢乐都留在了这里,当人们寻来时,却只见破落的山村和新盛的花草。逶迤的长城,终究成了许多许多人的梦境。
归去来兮,广武城。
“长城已不再是一个巨大的墓碑,它只是风景,是无边无际的乡野风光的一个组成部分,许多美好的事物,正在长城的边上,悄然萌动。”祝勇说的,也是我想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