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塔,两岸情
在朔州崇福寺,一件有“首”无“身”的石质塔刹被精心珍藏。
在台湾历史博物馆,一件有“身”无“首”的石质塔身被视为镇馆之宝。
如果塔身、塔刹能够跨越两岸“身”“首”完璧,便是反映我国北魏佛教艺术成就的绝世珍贵:曹天度造九层千佛塔。
北魏献文帝天安元年,五月初五。
这一天,宦官曹天度决心为自己去世的父亲颖宁、儿子玄明雕造一座佛塔。
他为此所不惜付出的代价是:耗尽全部家资。
那时,云冈石窟的开凿声已丁当可闻,造塔建寺,凿窟开像之风兴于皇室,盛于民间。
雕造石塔,历时三年之久。
那段时间,我们或可遥望:曹天度以殷殷期盼,关注着一块顽石一点一点被雕凿,石屑轻萦,凿声延宕……
终于,赘石裁去,得成宝塔玲珑之大观:塔高2·05米,四角九层楼阁式,重约400公斤。全塔共浮雕有小佛像1344尊,大佛像10尊,计佛像1354尊,故得“千佛”之名。
石材易得,石塔难雕;心愿易言,心结难解。
数年寒来暑往,如此义无反顾,曹天度,为什么要这样做?
北魏宦官虽为贱为奴隶,但因宫廷斗争的需要,却又可贵为王公,俨然是一个新兴的贵族阶层。在经济上,拥有宅第、奴婢、牲畜,还可经商放债、垄断山泽,甚至可以拥有妻室和养子,北魏皇室有时甚至称宦官世家为名门……
曹天度,也该是这新兴贵族中的一员吧?
所以,他有“资格”向皇室表达自己的心意,诉说自己建塔的宏愿。
在塔座的铭文,曹天度衷情表诉:愿宣扬佛法真谛,望解众生忧虑,并愿圣明我皇拓跋弘祝寿与天地同辉,福德隆盛惠及四方,愿皇太后(文明太后冯氏)、皇太子(孝文帝拓跋宏)永享幸福,愿同僚百官以及活着的和已经故去的宗亲长幼尽得佛祖护佑……
寻觅句句祝福背后的所蕴的真情,曹天度最想说的、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其实,他的目的便是塔的结果:父亲啊,爱子(虽然可能是养子),我把对你们的思念化作石塔一尊,愿佛保佑地下长眠的你们,我的至爱!
这是一个内廷宦官具体的“私情”。
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他的父亲与儿子是因何故去,莫非死于血腥的宫廷斗争?
足可悲叹的是:作为没有“根”的宦官,这种亲情的彻底断绝,也让他彻底成为尘世之浮尘。
所以,当后世看到塔身正面主龛和塔顶“释迦及多宝二佛并座”的雕像之时,顺延猜度是北魏当朝“二皇”或“二圣”的写照,这种论断是否显得武断?
如果、曹天度真的不是在造佛,而是在以佛为形,塑人传世,为什么不可能是他心中最牵挂的那父亲和儿子呢?
当然,曹天度不会想到:一千五百多年后的今天,这塔,会成为中国现存最早、最完美、雕刻佛像最多的稀世极品,对研究中国早期佛教和造塔史,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曹天度更不会想到:这座以他命名的石塔,命运竟然如此多舛!
石塔在古称平城的大同建成,献于北魏皇室,当奉于都城大寺,却又如何迁运异地,辗转于朔州崇福寺内?
朔地多难,沧海桑田!一塔飘零,何足为奇?!
或许是一次不为人知的治所转移,或许是一次改旗易帜的战争劫掠,或许是虔心向佛者的易地崇奉,或者是利欲熏心者的巧取豪夺……
总之,石塔进驻朔地,安享香火。
飘渺的香火中,千佛圆畅,三字生辉:曹天度!
如是千年……
树欲静而风不止!
1937年,日寇占领朔县城后,驻扎在崇福寺。
当时,千佛石塔存放在崇福寺弥陀殿东南角。
一方是佛国庄严,一方是血腥侵略,文明与野蛮就这样有了一次历史性的对峙。
日军中,有一位在日本本愿寺的从军和尚,石塔精美绝伦的雕刻艺术和文物价值让他垂涎三尺,谋据为己有。
文明被野蛮欣赏,野蛮依然野蛮,文明还是文明吗?
1939年,这位从军和尚与同伙密谋之后,将石塔偷偷装箱拟运往日本……
就在石塔将要被日寇掳走之际,当地一位名叫丁克成的青年,含着爱国爱乡、尊佛尚义的情结,冒着生命危险将石塔的塔刹部分藏了起来。
丁克成,是怎样一个人?
虽史志无载,然口碑有传:据说,丁家是由原平迁来朔县的大户人家。丁克成自幼识文断字,颇有文化情怀,并以胆大敢为而闻名县城,人送他一个绰号叫“丁八面”。
在家境破落之后,生活潦倒的丁克成曾仿制名人字画出售,也曾卖过莜面杂粮。因为是个闲人,所以被抓去干活,也正因此才上演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舍命护塔行”。
今天的我们,回望塔身、塔刹分离的那一刻,一个立体起来、丰满起来的朔地百姓形象无比清晰,这形象生动地讲述着国家危亡之际,普通民众的文化担当,也精彩诠释着堪歌堪泣的民族大义!
此后,业已身首分离的千佛石塔经历着这样的命运:
其塔身被日军掳回日本,安置在东京帝室博物馆。
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塔身交还给中华民国政府,后辗转台湾,存台北历史博物馆。
1953年,崇福寺成立了文管所,有了专职管理人员,丁克成将珍存的塔刹无偿献给国家,而此后不久,他便去世,关于日寇当时劫运与丁的隐藏塔刹更为详实的情况,却仍是个谜,也注定永远成为一个谜了。
千佛石塔,玲珑剔透,一在大陆,一在台海。
石塔何辜,遭此离散?佛当有情,天有情乎?
所谓“无塔不刹”。
塔身和塔刹是统一的造型,整体结构和谐完美,是中国式的重楼建筑与印度式的塔刹建筑艺术巧妙的结合。
塔刹,是塔最崇高的部分,俗称塔顶,仅以其结构而言,其本身也是一尊“塔”,有单独的塔刹存在朔州,我们也当精心呵护——当然,这大抵是一种无奈面对残缺的自我安慰,一如世人面对断臂维纳斯。
残缺当然也会是美的,美却不是残缺!
曹天度千佛石塔是塔中的典范,其身首分置、隔海对望的塔身与塔刹,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率先把塔身与塔刹以文化意韵“对接”起来的,是奥地利专门研究石塔的格拉兹教授。
1979年,当他在台北见到千佛石塔的塔身后,激动不已,并科学论述:山西朔县崇福寺内的塔刹与台北博物馆的塔身同体!
这一发现,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从此,“身”知“首”之所在,“首”知“身”之何存。
1995年,朔州崇福寺接到一封来自台湾的信函。
写信者是时任台北历史博物馆典藏组主任黄永川先生,他在深入研究之后指出:北魏曹天度九层石塔的创建,也因其完美,楼楼相因,深刻剔透,乃刺激了北魏当时平城高塔建筑的风气与发展,正式树立了‘中国塔式’的新典范……
2007年年初,朔州市对台办就石塔重圆有关事宜赴台和黄永川先生交流。已任台北历史博物馆馆长的黄永川先生十分热情。双方就石塔的文物艺术价值以及有关复制事项做了深刻探讨。
2008年6月10日,台北市山西省同乡会参访团一行15人在崇福寺参观,在了解到千佛石塔身首分离半个世纪时,都表达了希望团圆的心愿。
在千佛塔身首分离近70年之际,台海两地相关人士热络互动!
一塔千佛,两岸同根!塔是如此,人何以堪!
2011年秋,就在《富春山居图》台北成功联展的时候,朔州市三晋文化研究会会长李尧赴台湾进行文化交流。
李尧会长,曾长期担任朔州市副市长,是地方文教事业的重要奠基人。
这次赴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看看那个残缺的千佛石塔。
几经周折,在台北历史博物馆,李尧会长终于看到了——那个没有塔刹的石塔。
那一刻,这位矢志奉献朔地文化的白发老人久久伫立、深情观望,唏嘘长叹之后,终于热泪盈眶……
他的泪光,折射着朔州儿女的期盼,也折射着中华儿女渴望统一的炽热情愫!